第9章 正当理由

散场灯光亮起,周谦揉了揉酸涩的颈椎。

荧幕上滚动着演职员表,四周观众仍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与煽情里,三三两两搀扶着往外走,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啜泣。

他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陈彻——这人正用袖子胡乱蹭着脸,鼻尖通红,睫毛湿漉漉地黏成一簇一簇的,活像只淋了雨的流浪狗。

“……”

周谦实在想不通这片子有什么好哭的。

大概讲的就是富二代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时出了轨,事后被发现,女孩去找富二代算账,富二代情急之下开车把女孩从崖边上撞了下去,之后女孩就化为厉鬼,在那条道路上的人只要是路过就会被他吃掉,但却迟迟没等来富豪。

等来富豪后,又是一通深情戏码,讲了当初富豪有多无奈,最后为了让女鬼转世投胎自杀了。

这部片子逻辑漏洞多得能筛糠,女鬼复仇的动机也牵强得可笑,富豪的深情更是突如其来,仿佛编剧写到一半突然想起要加点□□,硬塞了场**戏码,他全程看得昏昏欲睡,只记住了女鬼特效妆下眼线晕开的滑稽模样。

可陈彻哭的稀里哗啦。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喉结滚动着吞咽呜咽,仿佛真的感人至深似的,周谦盯着他看了两秒,无奈地摸向口袋——居然真翻出包未拆封的纸巾。

“您还好吗?”周谦从公文包侧袋抽出纸巾,递过去时指尖刻意避开对方手腕。

入职三个月,他早已学会用这种不越界的体贴应付所有人——包括这位过分热情的前辈。

陈彻没接,依旧低着头,潮湿的睫毛下眸光闪烁,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委屈:“你觉得…那个富豪活该吗?”

周谦:?好突兀的问题。

他收回悬空的手,认真思考了一下,选择一个比较客观回答,嘴角挂上惯用的社交微笑:“嗯…不好说,剧本逻辑有问题。真要赎罪,该去自首而不是自杀。”

“可如果他从小没人教他怎么爱呢?”陈彻凑近半步,爆米花的甜腻气息与一股不知名香味一齐突然压过来,“像那种…被关在笼子里养大的金丝雀?”

他睫毛还湿着,目光却已经恢复清明,又问:“那感人吗?”

“确实会有人觉得比较感人。”周谦没有正面评价,指尖在对方西装肘部轻轻一掸,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尤其是富豪切腹时,血包喷溅的角度很专业。”

陈彻又往前进一步,周谦只得退。

砰——

周谦这才发现自己被逼到了墙角。

陈彻的影子笼罩着他,方才哭红的眼尾此刻弯成新月,可瞳孔深处却沉着某种他熟悉的、粘稠的东西——像王德发打量新人的眼神,但更隐蔽,更…耐心。

他终于抬起头。

这人眼底哪还有什么泪光,倒映在周谦瞳孔里的,分明是兴奋的狩猎欲。

周谦愣了,可下一秒,刚才那股感觉却瞬间消散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笑得灿烂十分兴奋的狗狗眼男生。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要十一点了。

“不早了,再不回去就不好打车了。”

“那我送你回去吧?”陈彻提议。

“没事,”周谦对这人的好意有些抗拒,“现在叫车应该还有师傅载人。”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陈彻头一歪,很是失落的样子,转而又笑的人畜无害,“我们就找个地方聊聊天再走吧?”

电影院接近闭馆了,人流逐渐稀疏起来,这个时间点来看电影的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周谦和陈彻显得格格不入,他也不想多留,对于这种请求也不好拒绝,于是点了头说出去聊。

出去聊什么?

周谦坐在副驾驶,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上了这艘贼船的。

车窗外的霓虹灯掠过,在陈彻侧脸投下变幻的光影。这人单手搭着方向盘,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看起来心情极好。

“好的!现在我们一边送你回家一边聊聊天吧。” 陈彻扣好安全带,盯着前方笑。

“不了。”周谦指尖敲了敲车门,语气平静但不容拒绝,“我们下车找个地方坐着聊。”

“诶?”陈彻歪头,表情纯良,“在马路上坐着容易被车撞死诶。”

周谦:“……”

——我没说要在马路上啊?!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陈彻却已经一脚油门驶出停车场,顺便单刀直入地抛出一个炸弹:

“周哥,你和新人之前认识吗?”

车内瞬间安静。

周谦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仍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灯影,语气平淡:“哪个新人?”

“祁观啊。”陈彻笑眯眯地打着方向盘,“就是今天空降市场部的那位,长得特别帅,和你站一起跟拍偶像剧似的。”

周谦没接话。

陈彻也不急,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车载音响里放着一首慵懒的爵士乐,衬得他的嗓音更加轻快:“突然就送了我们两张电影票,我和他是不可能这样了,那是你们有故事了?”

“总不能他人真这么好吧?那干嘛只邀请我们两个。”

“周哥,我说实话,我不觉得他是个好人,你以后尽量少和他接触。”

“……”

周谦终于转过头,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陈前辈,专心开车。”

陈彻眨眨眼,一脸无辜:“我很专心啊。”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周哥,你要是想让我更专心一点……不如直接告诉我答案?”

“之前认识。”

“怎么认识的?”陈彻故意把车速调的很慢,磨人。

周谦闭了闭眼:“欠他钱了。”

陈彻票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不得了的事,爆笑出声:“什么啊?真的假的?”

“真的。”周谦平静地回答。欠2000块钱也是钱。

“好吧。”陈彻恢复了从前那幅平易近人,不,阳光开朗的样子,“总之我就觉得你和他在一起的磁场不一样,有些担心,正好你答应陪我看电影,就和你聊聊了。”

车窗外的街景逐渐熟悉,周谦住的旧小区就在前方。陈彻一路上没话找话,硬是把二十分钟的车程熬成一场漫长的尬聊。

车停稳后,周谦道了谢,推门下车。夜风裹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楼道,却听见身后引擎未熄——陈彻没走。

楼道里没有灯周谦装作没看见,刚踏入黑暗,身后突然亮起刺目的车灯。光柱如刀,将他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面上。他加快脚步,直到黑暗重新吞没一切。

手机在兜里震动。

靠近家门时,Wi-Fi自动连接,信息如潮水般涌出。周谦停下脚步,低头解锁屏幕——

置顶消息来自[303病房按时吃药]:

谦啊,妈妈有些想你了。

周谦的手指僵住了。

陈昭仪每次说这句话,都只有一个原因——

她的病情又恶化了。

周谦盯着最后三个字,喉咙发紧。

陈昭仪很少直接说“想他”,她只会用“陪我一会”代替所有未尽的恳求——就像母亲从来不把好的东西留给自己,她也从来不说“我怕死”,只会半夜偷偷把遗嘱塞进他书包夹层,让人不要担心。

他的膝盖突然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周谦扶住墙,斑驳的墙皮在掌心刮出细碎的痒意,无力感卷席全身,索性蹲下身,蜷在台阶上。

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睛发酸。他点开通讯录,指尖悬在[纪医生]的名字上顿了顿,在深夜打下了这么一串字:

[纪医生睡了吗?问问303病房我母亲的情况,辛苦您了。]

发完才注意到措辞太客气——客气得不像一个儿子询问母亲病情的口吻。

但纪知岁大概早就习惯了,毕竟这三年里,他发的每一条信息都以“辛苦”或“麻烦”开头。

周谦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片刻,最终按下发送。消息气泡浮上去,很快显示“已读”,但对方迟迟没有回复。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对方正在输入…”提示,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周谦曲起腿,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后颈的骨头一节一节地凸出来,在黑暗中弯成一道脆弱的弧线。

楼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还有楼下陈彻那辆车的引擎——那人居然还没走。

手机震了一下。

纪医生:[刚查完房,你母亲今天血压不稳定,情绪有些焦虑。]

纪医生:[你现在过来?]

周谦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熄灭。

黑暗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解锁,回复:半小时后到,能留个门吗?

发完这条,他撑着墙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楼道里的黑暗像一堵潮湿的墙,沉沉地压下来。

先回家吧。

回家。

回这个出租屋。

他拧开门,进屋,反手锁上,动作一气呵成。

屋内没开灯,周谦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下去。

手机又亮了一下。

陈彻:[周哥,到家了吗?]

周谦没回,只是把手机扔到一旁,仰头盯着天花板。

——他太累了。

累到连陈彻这种明目张胆的试探都懒得应付。

累到连母亲那句“妈妈有些想你了”都只能回一个“好”字。

累到……

他甚至没力气去想祁观今天看他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窗外,车灯再次闪过,短暂地照亮了客厅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陈昭仪最爱吃的糕点。

本身是周谦明天要带去医院,但提前改成今天了。

他得记得。

夜色如墨,周谦站在路边,指尖在打车软件上机械地刷新。

十月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吹得他后颈发僵。

手机屏幕显示「正在为您优先派车」已经持续了十分钟,期间三辆空车从他面前驶过,却没有一辆停下。

——这个点,出租车是不愿往城郊的医院跑的。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23:47。

母亲的消息还停留在对话框里,纪知岁最后一条是二十分钟前的[我在值班室等你]

周谦闭了闭眼,终于拦下一辆拼车。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

纪知岁站在护士站前翻病历,白大褂下露出一截浅灰毛衣的袖口。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弯了弯:“来了?”

周谦点头,喉咙有些干:“纪医生,我妈她……”

“血压暂时稳住了。”纪知岁合上病历,声音很轻,“但透析频率要增加,下次手术……”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费用清单。

周谦接过,纸面上的数字刺得他眼眶发涩。

——比他预估的还要多出三成。

“我知道你现在难。”纪知岁突然开口。

周谦捏着纸张的手指一紧。

“从你大三那年到现在,我看着你一个人扛。”纪知岁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周谦,我不是以医生的身份说这话。”

走廊尽头的病房传来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周谦却觉得心跳声比这更响亮。

“如果……”纪知岁的声音比平时低,却字字清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分担一部分。”

周谦猛地抬头。

“我不想你觉得我是在可怜你,能不能…”纪知岁没躲他的视线,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坚定,“就当是给我一个正当理由。”

——他在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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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等关系
连载中余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