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灯光很亮,照得人眼睛发酸。
铺着雪白桌布的方桌排列整齐,每张桌上都摆着一盏小小的铜制烛台,蜡烛已经烧了一半,蜡泪凝固在底座上。
银质刀叉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几个同行的同事几乎是惊的说不出话来了——谁家公司团建欢迎个新人吃这么好?
同事们拘谨地落了座,看着经理小跑着迎了过来,那人脸上堆着笑,腰弯得极低,活像见了主人的哈巴狗。
祁观只是微微颔首,指尖在菜单上轻点两下,经理就点头哈腰地退下了,好一个贵公子模样。
贵公子开场寒暄几句,叫大家吃好喝好,其余由他买单,大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总之是祈大少买单,等着服务员迎上来,看到价格了还是忍不住偷瞄一眼买单人。
餐厅里人声嘈杂,暖黄的灯光混着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衬得他像幅被框在画里的静物。
同事们三三两两凑过来搭话,他偶尔应两句,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既不显得敷衍,又不会让人误以为他真有兴趣。
明明坐在最热闹的位置,却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隔开,连周围的喧嚣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懒洋洋地翘着腿,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屏幕。指尖在锁屏上停顿了一下,划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对话框。
昨晚上他不要脸的把某个缺席的人的手指按在屏幕上解锁了,他这辈子没干过这么丢脸的事儿,干脆一气呵成,把微信也解锁,偷偷把好友也加上了。
到底为什么呢?他想,明明自己帮了他,为什么他还是这么讨厌自己?
八年前高考结束,祁观所有社交媒体全盘由祁家管控,硕大的老宅里只住着两个人,两个少爷,一个是祁鸥,另一个便是祁观。
祁鸥早不负众望成为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泡发在花天酒地里挥霍金钱,祁家对他的堕落不出所料,从小到大对继承人的培养都只倾注在祁观身上,因此,祁观对他这个哥哥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祁观毕了业,有了足够的能力继承家产,祁鸥受了刺激,同他的狐朋狗友雨天出去发疯飙车,摔死在草场,尸骨无存,祁家人花了好大一笔钱去找,又将这件事情隐瞒过去。
这件事之后,祁观的社交圈被祁母翻了个底朝天。
沈曼卿优雅地划着平板,指尖在屏幕上轻点,每翻一页,眉头就皱紧一分。最终,她抬起眼,用一种近乎失望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她精心培养的继承人,社交账号里竟反反复复出现同一个名字:
周谦。
“这是谁?”她问时语气平静,四周气压却像一场隐形的审判。
祁观知道瞒不过,索性坦白:“同学。”
“只是同学?”
“嗯。”
沈曼卿轻轻叹了口气,像在惋惜一块完美玉器上不该有的瑕疵。
她合上平板,声音温和却不容反驳:“交友要精,不要杂。这个周谦,以后别联系了。”
祁观垂眼,说:“好。”
但他没想到的是,有一天,那个平时对自己冷冰冰、还老炸毛的家伙会主动给自己发消息。
周谦问:“考得怎么样?”
祁观指尖一顿,屏幕暗了下去。
周谦的消息还悬在对话框里那五个字,很可爱,标点都规规矩矩带的问号。
不过往常这人发消息不是带刺就是敷衍,今天倒像被什么附了身。
管家站在三米外的位置,目光扫过这边时,祁观已经把手机扔到一旁。茶凉了,杯底沉着半片茶叶。
他不能回复这个平常的消息,祁观知道。
然而三天过去,聊天框里最后那条消息还停在原处。
祁观划开过几次,指尖悬在键盘上,又关掉,最终下定结论——沈曼卿动了手机。
但管家递来通讯公司的回执,沈曼卿确实没动过他的联系人。
原来不是他母亲动了手脚,是周谦自己收了线。
祁观莫名有些生气。
过了大概又是两三天,周谦的信息再次响起——那是一封邀请,他发了定位,后问他要不要去。
祁观盯着屏幕,拇指在边缘磨了磨,冷笑一声。
去什么去?他以为他是谁?
十分钟之后,祁家后院墙头翻出个人影。
后院的墙不算高,但翻起来也不体面。
祁观落地时拍了拍手上的灰,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他哥的旧外套,去年收进衣柜再没人动过,死人衣服,晦气,但至少不会和他自己的撞款,不会被认出来,总之比被他妈的眼线认出来强。
大少爷平常都是管家接送,没坐过地铁,更别说公交车,兜兜转转,成了一个穿着死人名牌衣服百无一能的废物。
祁观只好拿着手机导航。
导航语音机械地播报着方向,祁观跟着箭头拐进一条窄巷,最终停在一家KTV门口。
霓虹灯管坏了一半,“金煌”只剩下“金王”,在夜色里半明半暗地闪着。
成功使用导航来到地点位置,祁观莫名燃起一股成就感——心里那点闷气也突然散了。
算了,他想,看在他教会自己用导航的份上,姑且原谅他了。
推门进去,烟味和廉价香氛混在一起,地板黏着不知名的污渍,祁观皱了皱眉,还没往里走,手机就震了。
沈曼卿。
他拇指在接听键上悬了一秒,才划开。
“祁观,你人在哪里。”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把利刀,平整、锋利,不留余地。
“不在家。” 祁观平静地答道。
“我准许你出去了吗?”沈曼卿问,语调平稳,没有起伏,“现在回来,或者永远别进这个门。”
背景里有瓷器轻碰的声响,祁观知道,她正在喝茶。
“你大哥的下场,你很清楚。”
“…什么?”祁观眉头一紧。这女人疯了。
“你在哪?”
沈曼卿当然查得到,问这话是警告,是让他亲口认罪,撒谎毫无意义:“在同学聚会,30分钟。”
“十分钟。”女人拒绝。
“同学聚会需要偷偷摸摸的?”沈曼卿质问,“我警告过你,祁观,你是我儿子,更是祁家的种。”
“我就玩玩也不行吗?”声控灯骤灭,黑暗裹住他后半句,“我已经过了随时随地言行举止都需要你们教的年纪了吧?”
沈曼卿许是没料到儿子会这么和他说话,默了一瞬,道:“你要分清楚主次,和那种人不值得深交。”
“我说过了,我没把他们当真朋友,什么人该交,什么人不该交,我理的清。”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一声冷哼。
“周谦呢?”
祁观心脏猛地一坠。
女人继续平稳的说着:“为了一个人敢背后查你的亲生母亲,这个人也是吗?”
祁观一口应道:“周谦也是。”
他不可能忤逆沈曼卿。更不可能把周谦扯进这摊脏血里。
但沈曼卿却不说话了。
“周谦很普通,”他脱口而出,指甲掐进掌心,一阵一阵的疼,“就一普通人。帮他看他可怜罢了。”最后,补上最致命的那刀,“连自己人生都掌不住的废物。”
沈曼卿的呼吸终于透进一丝满意。
“你知道就好,”女人说,“像这种卑劣、毫无教养的人,是你第一批该筛选出去的相处人员。”
“嗯,我知道,这种人…确实卑劣。”
沈曼卿终于放过祁观:“你父亲下周三从美国回来,记得去接机,不要让我失望。”
祁观:“好。”
这场令人喘不过气的审问到此结束,祁观把手机放回口袋,嘴角还绷着,大喘了一口气,然后僵在原地——周谦站在楼梯拐角,脸上全是泪。
周谦抬手抹了把脸,动作很重,那块皮肤很快就开始泛红了,像是要把皮肤擦破。
祁观觉得血液都凝固了。
他伸手,周谦猛地后退,后背撞在消防栓上,发出“框”的一声。
祁观就好像死在那儿了一样,无法开口言语,他伸手了,可周谦躲开了。
耳鸣。祁观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看见周谦通红的眼眶,颤抖的嘴唇,还有太阳穴渗出的冷汗。
周谦在发抖,不是愤怒,是…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说了什么?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语无伦次地张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等祁观回过神,周谦已经转身要走。
祁观凭借本能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抱在怀里,被周谦反手一拳砸在颧骨上。
他大骂一句:“我去你妈的!”
可祁观却没有反应。
太混乱了。
周谦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这个意思,周谦都听到什么了?
他晃晃荡荡的追出去,手伸出去的那一刻——一通电话叫醒了他。
震动。
祁观最终松开了手。
沈曼卿的命令不容违抗,他必须回去,扮演那个完美的继承人。
他没办法,可看着那个颤抖的背影…
没关系,没关系的,他和周谦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解释,没关系的,周谦说过的,他不会讨厌的他,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祁观完成自己的任务,他就可以和周谦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解释。
五月,五月的阳光刺眼。在祁正华回国前的这一周,沈曼卿彻底囚禁了他。所有社交账号被监控,连大门都有人看守。
祁观试过各种方式联系周谦——黑客,借管家手机发的短信,甚至试图收买司机。
可当禁令解除时,周谦的聊天框依然死寂。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消息?
祁正华到家的那天,祁观站在玄关,背挺得笔直。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不敢让父亲知道他的精英继承人正为了一个“下层人”发疯。
两个月后,祁观作为祁家继承人站在宴会厅的水晶灯下,眼神飘忽不定,直到手机屏幕亮起——那是一笔两千元的转账通知,刺眼得像一记耳光。
他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指腹划过屏幕,回复得比思维更快:“什么意思?”
“互不相欠。”
周谦的回复很快,四个字,判了死刑。
什么叫互不相欠?谁希望和他互不相欠?谁想和他互不相欠?
祁观盯着那行字,掌心越缩越紧,直至香槟杯在掌心碎裂。
玻璃碴扎进皮肉,血珠滚落在手机屏幕上,周围宾客的惊呼声很远。
祁观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个道理——周谦还在生气。
可周谦却说他在施舍他。
他机械地点击收款。收下这笔钱,周谦就会理他了吧?毕竟钱都还了,气该消了。
他以为只要收下这笔钱,周谦就能和他好好说话。
可是他想错了。
红色感叹号跳出来的瞬间,祁观终于明白——这不是赌气,是切割。
周谦用两千块钱,把他们之间的一切,买断得干干净净。
21岁,祁观从斯坦福毕业,这意味着他将脱离“少爷”身份,在真实商业世界证明自己。
两年时间,他玩转资本游戏,在各大企业的酒会上推杯换盏,祁正华终于点了头,满意的又将儿子送去商业界的“黄埔军校”——咨询公司。
23岁,在没有祁正华的引导下,祁观与在斯坦福交到的一个华人校友秦海博专攻“卡脖子”领域拿补贴,靠着秦家的人脉资源,做了半导体设备,一年净赚2500多万,祁观和秦海博按照四六分得到了将近400万,祁正华得知消息很是满意,今后企业大力进行资助。
25岁生日宴,沈曼卿送了两家分公司当礼物。祁观接过文件时,全场都在鼓掌。
这八年,他活成了所有人期待的样子——完美的祁家继承人。
也是这八年,他没有一刻是不想周谦的。
八年前他只能在周谦的学业上干涉,祁观的生活、住所、行为无时无刻不受沈曼卿的控制,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是祁家公认的正式继承人,他是祁家少爷,更是祁总。
秦海博为了庆祝自己的商业伙伴25岁生日,特地请专业技术团队为祁观量身定制了一枚戒指——模样看起来像是素圈婚戒,实际上是一条衔尾蛇袭击前前盘旋的姿势。
祁观对这个礼物很是满意,即使知道秦海博对自己有着超越商业伙伴情感的意思,也时常戴在手上。
他的人生就该如此顺利,成为万人瞩目的商业巨星。
直到今年的6月底,一份来自周谦的个人简历投送到了沈曼卿送给祁观的“明诚资本”。
哈。
他头一次原谅沈曼卿。
八年,等来周谦的自投罗网。
祁观这么想想,突然站起身,笑着举起酒杯,面向大家:“下面通知你们一下——”
“我是你们从未谋面过的‘祁总CEO’祁观,”全场瞬间鸦雀无声,衔尾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同时,也是接下来市场部、技术部的代理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