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酒精泡发的脑子在第2天清晨格外沉重。
周谦躺在床上懵了一会儿。
昨晚他是怎么回来的来着?打车了?
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衬衫,但扣子被重新扣到了最上面一颗。西装外套整齐地挂在门后,连褶皱都被熨平了。
胃里突然翻涌起一阵恶.心,而这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某种更尖锐的不安。
周谦闭了眼,然后再猛的睁开眼,太阳穴突突地跳,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烧干的沙子,他摸到手机,眯着眼瞟了下时间——上午9:27,三个未接电话,12条未读消息。
他揉了揉眉心,一条一条的点开。
秦三泗:[我草畜牲吧你??我草你妈的!]
往上滑,前几条更暴躁:
秦三泗:[接我电话!]
秦三泗:[你他妈想干什么啊??]
秦三泗:[你个畜生!!]
周谦懵了,没头没尾的四句话,往上一滑,消息记录还停留在昨晚周谦那句半开玩笑的“实在不行工地搬砖”,完全没头没尾。
周谦皱着眉回了个“?”,手指悬在键盘上迟疑了一瞬才补了句:
[你被盗号了?]
未接电话大概率也是秦三泗打的,周谦没再看,秦三泗没有回复,周谦也不奇怪,毕竟他今天早起也是因为宿醉,退出去,发现还有一封邮箱。
“关于周谦转为正式员工的录用通知”
他猛地坐直了,宿醉的眩晕感瞬间被冲淡,连他的那份惊疑一同冲淡。
尊敬的周谦先生:
您好!
经总部专项审查,您此前收到的《劳动合同终止通知书》系部门误操作,现予以撤销。
您的工作表现符合我司核心价值观,即日起转为正式员工,薪资上调40%,具体合同已发送至您的员工邮箱……
……
周谦的呼吸瞬间停滞,宿醉的眩晕感被一股更强烈的、冰冷的惊悚感冲散。
他猛地坐直,几乎把手机怼到眼前。
白底黑字的邮件在屏幕上闪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他眼球生疼。
这他妈绝对是场荒诞到极致的幻觉!
诈.骗?发件人后缀清晰得刺眼,是那个他每天都要点开无数次的HR官方邮箱。落款处鲜红的电子公章,更是明晃晃地嘲笑着他的妄想。
——昨天王德发亲手把辞退通知书拍在他脸上,今天就转正?还他妈上调40%?
荒谬!这比王德发突然良心发现还他妈荒谬一百倍!
他手指发颤,几乎划不动屏幕,直到视线捕捉到邮件最下方那行蚂蚁般的小字:“本决定由总部特批,即日生效。”
总部?周谦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窒息的笑。他一个连总部大门保安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底层实习生,凭什么惊动总部特批?就凭他把部门主管揍成了猪头,还在人家脑门上画了王八?
除非...
算了,除非什么?还能是什么?还能问什么?还有什么问的必要?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回复质问的冲动几乎冲破喉咙。但下一秒,陈昭仪透析单上冰冷的数字、高利贷催收短信的红色感叹号,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问?问清楚了又能怎样?戳穿这层虚伪的糖衣,然后继续滚回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对着催债电话装死吗?
周谦狠狠咬住后槽牙,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麻木。
管他背后是谁的手笔,管他目的是什么。钱是真的就行。
他需要钱。像沙漠里快渴死的人需要水。
不赚白不赚。
周谦了了简单洗漱完毕,三两下打了车上班,站在公司电梯里,西装笔挺,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镜面反射出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昨晚的酒精和混乱记忆让他几乎没睡。
“叮——”还没到楼层,电梯门开了。
“周哥?!”迎面撞上一个比他晚两个月进公司的实习生,具体叫什么名字周谦没什么印象,印象里大家都是叫他小林。
周谦嗯了一声。
“你回来了?”小林很是激动的样子,周谦答道,“是,并且我转正了。”
小林抱着文件踉跄了一下,周谦伸手扶住,顺便接过她怀里摇摇欲坠的文件夹。
“谢谢谢谢…恭喜啊太厉害了!”小林涨红了脸,“但是我听说好像来了个新人来着。”
周谦勉强地笑着把文件递回去:“嗯。”
“说特别帅,能和你相提并论!”小林抱着文件和他继续搭话,“你不知道,昨天你把王德发收拾了一顿我们办公室有多爽,而且,王德发今天被辞退了!”
他对办公室八卦没兴趣,尤其是今天——胃里宿醉的灼烧感和太阳穴的抽痛让他只想快点完成工作。
王德发被开除?这个倒是让他意想不到。
“恶人有恶报。”周谦走出电梯。
走到打卡机前,周谦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背上,不过窃窃私语声在看到他走近时瞬间低了下去,变成一片刻意营造的忙碌键盘声。
张丽却并未像那群窃窃私语的人,然而抬起头,脸上挂着一贯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但今天这笑容里,似乎多了几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哟,小周?”张丽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个调,带着一种夸张的熟络,让人不适,“回来啦?我就说嘛,金子总会发光的!”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扫了一眼周谦的手和略显苍白的脸,眼神闪烁了一下。
没等周谦回答,张丽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神秘兮兮:“不过啊,小周,今天你们部门可真是……啧啧,‘惊喜’连连。王胖子那事儿大快人心!但我叫你先小心一点……”她话锋一转,下巴朝市场部办公区方向努了努,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新来的那位看着可不像省油的灯。一大早就是陈董的秘书亲自送过来的,那架势……”
她没说完,意味深长地住了口,拍了拍周谦的胳膊,力道很轻,带着点安抚又像是提醒的意味。
“总之啊,回来了就好。天大地大,饭碗最大,是吧?稳着点,啊?” 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笑容,只是眼底的担忧藏不住。
周谦对张丽那句“饭碗最大”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通往办公区的玻璃门。
刚才还隐约的嘈杂声,在他踏入的瞬间,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几十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畏惧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
他不由得也心生疑惑,但内心焦灼的感受抵过了这份疑惑,他更想到茶水间接一杯咖啡,好保证今天的工作质量。
然后周谦后悔了——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接咖啡,白衬衫熨帖地束进窄腰,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就在周谦脚步顿住的瞬间,那人恰好转身。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咖啡机的低鸣骤然远去。周谦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麻。
祁观。
那张褪去了少年青涩、轮廓愈发深刻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的痕迹,他唇角甚至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周谦曾无比熟悉的弧度,眼神平静得近乎玩味,仿佛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周谦?” 声音低沉悦耳,尾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记忆深处的上扬,像羽毛搔刮着最不堪回首的旧痂。
听起来温文尔雅,毫无恶意,却让周谦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谦强迫自己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怎么在这?”
“新调来的市场专员。”祁观回答得滴水不漏,仿佛只是最寻常的同事寒暄。
他甚至姿态从容地向前一步,伸出了右手,腕间的名表在顶灯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以后还请多指教,周…‘前辈’?”
那声刻意拖长的“前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某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这高高在上的态度。
游刃有余的傲慢。
虚伪。
虚无。
厌恶。
周谦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那只好看得过份的手上移开,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对方无名指上那圈冰冷的金属反光。
一枚简洁的戒指。
婚戒?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毫无预兆地刺入周谦混乱的神经末梢。
和他什么关系?
他几乎是仓促地闭了下眼,试图压下喉头涌起的、混杂着荒谬与某种尖锐刺痛的反胃感。
八年了,这个人果然已经彻底融入了另一个他无法想象也毫不关心的世界。
再睁眼时,周谦眼底最后一点波澜也彻底冻结。所有的震惊、狼狈、翻涌的旧日碎片,都被他强行按进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跟祁观这种人,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茶水间,将那令人窒息的空间和里面的人彻底甩在身后。
身后,祁观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唇角的笑意似乎淡了一瞬,眼神深不见底。
祁观又没追他。
他没直接回到工位,因为这个人的到来,周谦站在公司露台的栏杆边,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
两年没碰的东西,如今又被他咬在齿间,尼古丁的味道熟悉得让他心惊,他深吸一口,任由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像是要把什么压下去,又像是什么东西终于浮了上来。
烟丝在指间明灭,像一场无疾而终的对峙。
点点燃燃,燃燃点点。
灰白的雾漫过下颌线,恍惚看见玻璃倒影里浮出另一张脸。
祁观。
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浮上来,带着经年陈旧的回忆,王德发早上说的跳槽精英,除了他还能是谁。
不对。
周谦使劲儿甩甩头。
他闭了闭眼,试图理清这荒谬的巧合。同一座城市已经够大了,偏偏还要挤进同一家公司?能跳槽的精英还和他一个职位,果真是大少爷屈膝体验生活来了吧?
不过5年而已,祁观比周谦要小几个月,最多也就才25岁,25岁就结婚?联姻?按照祁少爷的脾气也不像是能够乖乖听从家族安排的人,那戒指是什么意思?恋人吗?不,是未婚妻之类的吧,或者说真的已经有妻子了,有家庭了。
可是…
他烦躁地甩甩头,想把那张脸和随之翻涌的、令人作呕的旧日碎片一起甩出去。
手机突然震动,秦三泗的来电头像疯狂闪烁,周谦按下接听,对面劈头就是一句:
“周谦你还活着吧??”
周谦被吼得耳朵嗡嗡响,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宿醉的混沌感被这通吼叫驱散了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烦躁:“大清早的鬼嚎什么?我能有什么事?”他顿了顿,想起那些没头没脑的消息,将手伸出栏杆外抖了抖烟灰,“你发的什么神经?”
“我神经?!”秦三泗气急败坏,“你他妈昨晚怎么回来的?瞬移啊?!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我以为你被哪个变态拖走分尸了!”
随即变成无奈:“谦宝,我真的很怕你被吃干抹净最后连条命都不剩跑我面前。”
周谦脑袋一阵一阵的疼。
他怎么会把这茬给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打车软件上面没有打车记录,他总不能是自己一个人摸黑回来的。
要么是有人把他送回来了,但是谁知道他家,除了秦三泗以外。
零碎,模糊,拼不出完整的画面。
他确实不记得昨晚是怎么回的家。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酒吧的第三杯威士忌,灯光晃眼,然后就是今早在自己床.上.醒.来时的头痛欲裂。
“…我怎么回来的?”周谦问。
“你还问我?!”秦三泗简直要气疯了,“昨晚上快十一点!你手机突然给我打过来!老子还以为你有啥急事,结果他妈的还不是你自己打的电话!!”
周谦静静地听着。
秦三泗语速飞快,怒火几乎要顺着电波烧过来:“他一上来就问你住哪儿!说你醉得不省人事,要‘送’你回去!我他妈能告诉他吗?当然不能了!”
“…然后呢。”
“然后我和他说,你给我个位置,我自己去接他,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气死我了!!”
周谦想笑,但是确实诡异,顺着他问下去:“他说什么?”
“他说他和你的关系比我和你的关系好得多,老子瞬间就知道是谁了!”秦三泗像个寡妇似的嚎,“是祁观吧?你和祁观又碰上了?这傻逼从高中就这样了…”
果然是祁观吧。
周谦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干涩得不像话:“不是他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谦儿,”秦三泗叹了口气,“你骗谁呢?”
周谦骗谁呢。
从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就早有预料到可能是祁观,只是觉得不可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况且他能凭借什么消息联系的这件事情是祁观?答案是——没有。
秦三泗说出“他和周谦的关系比他和周谦的关系好的多”这句幼稚的不行话时,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他没答话。
露台的风突然大了,吹散了他吐出的烟雾。
祁观回来了。
这个事实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胸口,让他不得不重新点起那支戒了两年的烟。
“我发消息问你出没出事儿来着。”
“他给你回消息了?”周谦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像被风吹散。
“回了。”秦三泗顿了顿,“就三个字——‘不一定’,还带个笑脸。你说他什么意思?气死我了!!”
周谦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
他现在无法和秦三泗共情,因为秦三泗不知道自己和祁观那点破事儿,更不知道周谦曾经真真正正的喜欢过这个人。
站在秦三泗的角度,无非就是一个周谦我觉得很重要的朋友背叛了周谦,所以周谦才会那么生气。
他掐灭烟头,看着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八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就把关于祁观的一切都戒掉了,现在看来,有些东西,不过是暂时休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