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锋利的。
八年前那场经历祁观给他带来最重要的纪念品是一个教训。
周谦永远忘不了,他站在门框后,突然模糊的眼睛,夺眶而出的生理性眼泪。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遇见,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交集,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谦想象不到。
他掐灭了这个念头。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茶水间里,周谦猛灌冰水。
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发红,活像只被惹急的兔子,还没有散去的烟味在喉腔里翻滚,他狠狠抹了把脸,觉得真是好笑,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的…仇人,一见了面竟然就让他戒了这么久的烟重新燃起。
明明没有刻意把一个人太放在心上,却还是会失控一样幼稚。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周谦余光瞥了一眼镜子外——
“周前辈。”祁观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个马克杯——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斑,睫毛像是镀了层金粉。
周谦有料到过是他,放下杯子,冷冷道:“新来的市场专员?真巧啊。”
“不巧。”祁观走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嘴巴不自觉的撇着,算是很不满,“我特地来找你的,怎么能说巧?”
马克杯被搁在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什么叫特地来找他?为什么特地来找他?有什么必要?周谦头疼,他摸不清这个人的脑回路,恍惚间低了下头,瞥见了那枚素圈婚戒。
对啊,有什么必要,这种永远高高在上、傲慢的人,无非就是想捉弄他而已,无非只是为了当年那一巴掌所欠下的债务还债。
“你想干什么?到底。”周谦把目光从那枚戒指移开,抬头平静地看着他,“五年前玩的不够尽兴,现在又来?”
祁观没说话,得体的微笑毫无破绽,像是全然不在意,反而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转移话题:“王德发被开除了,你的转正通知今早应该收到了吧?”
“…你干的?”
“我只是提了个建议。”祁观眨眨眼,“毕竟…好同事之间要互相帮助,对不对?”
恶心的语气,恶心的态度,简直就像在邀功般理所应当。
周谦站定了,他看着祁观那张好看的脸,心中突然一愣——这个人,从五年前到今天,一点也没变,恶性难改。
这个人不知廉耻的把手贴上来:“谦宝…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们可以翻篇了…”
周谦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喊得一怔愣。
谦宝?
翻篇?
他有什么必要和祁观翻篇?
“别这么叫我。”周谦打掉那只贴上来的手,意外的是这个人眉眼下垂,勉强的笑着又贴上来,明明是乞求的话语,却完全听不出那层意义,“我重新来过,好不好?”
周谦望着那只手,决绝地甩开,和这人保持了点距离,一字一顿、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你、做、梦。”
祁观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他一步步逼近周谦,周谦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上洗手台,嘴上依旧不饶人。
“你觉得可以翻篇是你的事,你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我理所应当原谅你,你以为你帮我转正,施舍我这,施舍我那,就是对我好?”他直视着祁观的双眸,“你他妈想多了,祁少爷。”
“你一出现,我的转正通知就晚了一个月,甚至差点失业,你觉得你这是在帮我?我需要你帮我吗?不,你这种人怎么会觉得这是帮忙,是施舍到差不多…”
你配吗?
周谦没说出口,被祁观掐住下巴往上抬,他看见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嘴唇动了动,连跟着手也在颤抖,僵持了三秒左右,然后轻轻的放下了掐住他的手。
周谦下巴被掐的生疼,不用看都知道绝对是掐红了的,祁观这副模样他只见过一回,没想到还能见到第2回,更没想到的是第2回是还是和自己发生的。
祁观没有说话,往后退了一步,稍微低着头,额前稍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周谦等着。
不知道在等什么。
站定三秒,他只等他三秒,他没闲工夫和祁观面对面闲扯、沉默,他等祁观说话,等着下一步动作。
他等祁观像从前那样冷笑,等他说出更伤人的话,甚至等他再动手——但祁观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个突然断电的精致玩偶。
祁观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你真的有病。”
周谦撞开他肩膀往外走,雪松香气缠上来,他似乎听见祁观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但那句话太轻了,轻得像片雪花,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周谦听不清,也听不到。
为了迎接这位跳槽来的大官,几百年不聚一次的公司搞了团建,请吃饭的地方是的极贵的餐厅,想来也是那位贵公子、阔少爷干得出的事,难得公司热闹了起来,三两聚在一起聊聊天。
周谦的工作是提前做完了的,祁观的场子他自然没那个闲心情参加,无聊之余,拿着手机看了会儿。
“谦哥,你有空吗?”一道清亮的男声突兀地响起,周谦毫无征兆的被吓了一跳,手机一个没拿稳,在摔在地上的前一秒接了起来。
周谦抬眸看着这人。
这个男生叫陈彻,按年龄说,周谦确实是哥,但按在这工作的时长来说,陈彻才是前辈,所以周谦自然要恭敬一点。
“有空的。”周谦足够礼貌,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双手贴在腿上,很认真的看着陈彻。
“那你晚上要去吗?”陈彻扯出笑脸,“团建。”
周谦想了一下,本身他就对公司团建活动不感兴趣,更不用说还是给那个人的团建活动。
陈彻这么说,不知道是想让他去还是不让他去,周谦就如实回答:“不去。”
没想到陈彻异常高兴地握住了他的手,瞳孔也放大了一倍,说:“那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请你吃饭!”
“啊?”
陈彻这人一向自来熟,刚入职那天张姐第1个把他介绍到的地方就是陈彻这儿,这人一来就握着他的手,跟狗转世一样,尾巴在后面摇。
说起来,一开始周谦只觉得这个前辈是典型的童颜,看着年轻,没想到是真的年轻,当初是应届生入职,公司传闻说他家庭背景也挺厉害的,是个富二代,不太在乎职场交际,周谦不怎么信,毕竟陈彻在公司地位不高。
周谦对他的好意习以为常,但是怎么说也没到能够单独请吃饭看电影这种程度,想着用什么理由拒绝了才好。
“不行吗…”陈彻突然把脑袋耷拉着,很是委屈、受痛的模样。
……不过也不是不行。
“可以啊!但是…”周谦还是想问,“为什么想到约我了?”
陈彻给的理由很简单,他买了两张电影票,本来打算和朋友一起去,结果朋友放他鸽子了,公司问了一圈没人要,祁观这个新同志不熟,他也没好意思上去问,怕人家以为他想巴结祁观,就来问周谦了。
“什么电影?”周谦没从理由里挑出毛病,无奈地问。
“就一个恐怖片,我看大众口碑挺好的,想看看,周哥,你陪不陪我嘛,陪我去嘛…昂?”
陈彻的声音黏腻得像融化的糖,周谦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这个比他早入职半年的前辈总爱装嫩,一双狗狗眼眨巴眨巴的,活像只讨食的小金毛。
“恐怖片啊……”
他不爱看这类型,不是说胆小,是因为国产恐怖片实在是太劣质了,西方恐怖片又是他不太get到的突脸,上泰国那类的,语言听着不太舒服,周谦不喜欢,可奈何陈彻又太难缠。
他犹豫着,余光瞥见办公室门口闪过一道身影——祁观正被几个女同事围着,脸上挂着那副完美无缺的笑容,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对上视线后这人也不慌,游刃有余地露出一个微笑,仿佛刚才在茶水间发生的事情不存在一样,如此得体。
心理上的不适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谦突然改了主意:“行,几点?”
“真的?”陈彻眼睛一亮,整个人几乎扑上来,“七点!我来接你!”
“你知道我住哪吗?”周谦问。
陈彻当然不知道。
周谦犹豫了一下,很自然的把手机掏了出来,滑了两下,递给陈彻。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周谦的住址信息,连门牌号都一清二楚。
周谦正想说什么,后背一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祁观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手里端着杯咖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件浅灰色高领毛衣,衬得脖颈修长,锁骨若隐若现,阳光从他身后漫过来,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祁…祁观?”陈彻动作一僵,随即笑得更灿烂,开着不着调的玩笑,“我在和周哥计划约会呢。”
周谦明显感觉到祁观眼神一暗。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劈啪作响。
“啊,陈哥啊,准备干什么呢?”祁观问,“不去团建吗?不欢迎我?”
“看电影。”陈彻倒是自在得很,“没啊,谁敢不欢迎你啊。”
“哦?”祁观挑眉,目光落在周谦脸上,“什么电影?”
周谦没别开脸:“跟你有关系吗?”
陈彻左看看右看看,没太分得清现状,只是觉得很搞笑:“干嘛?你要不要一起?我请客!”
“他不去。”周谦冷声道。
祁观却笑了:“好啊。”
周谦猛地抬头,对上祁观含笑的双眼——那眼神他太熟悉了,高中时每次祁观要恶作剧前,都会露出这种狐狸似的笑容。
“不过……”祁观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咖啡,“我刚好有两张《湮灭1》的票,陈同事要不要和我换?听说这部评分更高。”
陈彻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可是IMAX厅!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
“祁观!”周谦咬牙。
祁观恍若未闻,掏出手机:“应该的,加我联系方式吧,我把电子票转你。”
陈彻一脸欢天喜地地扫码去了,留下周谦死死攥着拳头。
祁观很是满意的看着此情此景,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晚上七点,我来接你。”
雪松香气扑面而来,周谦猛地站起来:“你他妈——”
祁观笑着往后退了一下,道:“公司里这样子别人会误会什么吧?”
“…我不去了。”周谦泄气一般坐了回去,祁观不怒反笑,“那我们去团建吧?欢迎我入职。”
周谦看着他,又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声说:“你喝醉了?什么样的人会和你一样不要脸的觉得我会去参加你的团建聚会?”
“我不希望你是以为我才不去团建。”祁观说。
周谦觉得太可笑了,不是因为他是因为谁?
就是你,我讨厌你,非常讨厌你,比谁都更讨厌,所以不想去。
但周谦没有这么说。
“你误会了,”他语气淡漠,甚至似乎带有一些嘲讽的意味,“你觉得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吗?凭什么因为你我就不想去了,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祁观,我身边朋友多的是,不缺你这一个,陈彻我现在把他当朋友看,所以我答应和他去看电影,而你什么也不是,所以和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今天要么就提早下班,你们聚你们的,喝你们的,要么就和陈、彻去看电影,”他一字一顿,“而不是和你,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