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雁多数时候都是踩着点到学校的,恨不得像阵风似的刮进去。
但想到今天中午哥哥的话,她特意在校门口停下来看。
看来看去,既没看到周维方的人,也没看到像是要开店的地方。
罗雁寻思也许哥哥说的是西门,想想还是觉得绕这百来米路浪费时间,用力一踩让车轮子轱辘轱辘转。
这年头,自行车是多数人的主要出行工具。
四中的自行车棚占地面积不小,排列得没有规矩可言,密密麻麻像是个蜂箱。
罗雁有个毛病,一看这种又多又密的东西浑身鸡皮疙瘩就冒出来,每回停车取车都是用跑的。
光是跑到教室的这几步路,她的呼吸就有些不均匀,坐下来之后喘口气。
王倩云安慰:“不急,老师还没来呢。”
罗雁笑盈盈:“我就是心里急。”
她是好学生,偶尔迟到被逮住也没关系,但她守规矩,一直把自己包在一套准则里。
两个人上高中开始就是同桌,性情中又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但好像缺失一些做朋友的缘分,向来只是淡淡的点头之交。
王倩云不过说一句,之后不再搭话,自顾自翻开书看。
罗雁也没吭声,照常上课听讲。
一直到放学,吴会芳问:“雁雁,你饿不饿?”
罗雁站着收拾书包:“饿啊,但回家不是就能吃饭了。”
吴会芳忽略后半句:“那咱们去买糖火烧吧。”
罗雁:“我没带粮票。”
摸摸口袋又补一句:“也没有钱。”
吴会芳:“没事,我带了。你半个我半个。”
吃的东西金贵,罗雁觉得不太合适,说:“我不吃了,晚上我哥给我带好吃的回来。”
吴会芳挽着她的手:“那你陪我去买。”
罗雁点点头,忽然想到:“西门那家店吗?”
附近也就这么一家卖糖火烧的,吴会芳:“对啊,怎么了?”
罗雁:“没事,我们走吧。”
四中原来只有西门,但因为紧挨着一座医院和另外两所学校,马路又不十分宽敞,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四中才在另一边的外墙上敲出新的出入口,也就是罗雁常走的东门。
她都想不起来上回从西门走是什么时候,伸长脖子看来看去。
吴会芳:“你找什么呢?”
罗雁:“我哥的一个发小要在咱们校门口开修车部,我看东门没有,觉得应该在西门。”
修车部?吴会芳:“好大的胆子,我听我爸说,现在敢去申请执照的都没几个。”
看吧,这年头,人人听了都会觉得是胆大包天。
罗雁赞同道:“他一直胆子很大。”
吴会芳起好奇心,跟着左右看,手一指:“是不是那个?”
罗雁的视力没有她好,眯着眼看一会:“好像是。”
别好像啊,吴会芳都忘记是来买糖火烧的,兴致勃勃:“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罗雁只能跟着她,假装不经意地路过,余光飘进疑似修车部的店里,发现了在刷墙的周维方。
周维方没看见人,边干活边在心里盘算着:每个月的租金五块钱,搭阁楼的成本最少要五十,以后不用住家里客厅,只是还得置办些家伙什,里里外外不是笔小钱。好在开店所需要的零配件走罗鸿的关系能省一些,但人情也是一笔债。
他在新疆快十年,兵团给知青们发工资,待遇比不上正式职工,他从牙缝里攒下的统共五百来块钱,眼下几乎颗粒无存。
说句实话,要是开张之后不挣钱,下个月他就得去喝西北风。
想到这儿,周维方居然还笑出声——他这人就这样,有烦恼也不往心里去,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
但来给弟弟搭把手的周玉瑶和周玉瑛听见了,姐妹俩对视一眼,心想可能是脑子真坏了,说:“你还笑得出来?”
周维方:“你俩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有考试。”
知青办这阵子陆陆续续贴出几张招工启示,录取难度可以说万里挑一,但再怎么难,大家也得去试试
周玉瑶把袖子挽起来:“考完了。”
周玉瑛没吭声,蹲下来搅和着地上的水泥。
二姐向来话不多,周维方也不以为意,只问:“考得怎么样?”
周家姐妹只差一岁,被父母当双胞胎养大,上学都是同一年。
小学毕业她们赶上大停课,复课后就到了上山下乡的年纪,两人一起去的东北插队。
文化程度嘛,约等于无。
周玉瑶:“只答得上名字。”
周维方自己也是半桶水,说:“我看街道有夜校,要不去补补课。”
周玉瑶:“我再补,能比得上老三届?”
现实就摆在这儿,市里能提供的岗位不过杯水车薪,尤其是中央这几天明确了知青回城的政策,据说光云南一省就马上有两三万人要回来。
周玉瑶想想都头疼:“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她压低声音:“我俩还有一百块,要不要?”
北大荒屯垦的日子不容易,一个工分只值三分钱。
周维方想象得出这钱是两个姐姐怎么一锄头一锄头砸出来,说:“不用,我还有呢。”
姐妹俩拢共没多少积蓄,周玉瑶不充大方:“没了你张嘴。”
周维方嗯一声,看他二姐轻车熟路补起地上的窟窿,说:“二姐还会砌水泥。”
姐弟仨天各一方很多年,对彼此的事情都知之不多。
周玉瑶:“她会得指不定比你多。“
周维方倒不小看人:“那以后说不准也能开个店。”
开什么玩笑,周玉瑶头微微转一圈:“你这前前后后得好几百吧?”
周维方还没想好要不要照实回答,就听到自家大姐说:“那不是罗卜他妹妹吗?”
周维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得到罗雁的侧脸,她不知在和同学说什么话,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道:“嗯,人就在四中念高二。”
罗雁出门太少,哪怕同住一条胡同,周玉瑶回京后也只远远见过一次。
她道:“这孩子长得真标致。”
周维方:“你比她才大几岁。”
周玉瑶:“女孩不比男孩,二十七已经老大不小了。”
她如果插队的时候就结婚,现在说不好都是三个孩子的妈。
周维方:“你看你这思想教育不过关,没看标语上写的‘生男生女都一样’。”
周玉瑶:“光写不做,有什么用?”
周维方知道她还是为家里把工作给二哥的事情,却也没有可以为父母辩驳的空间,毕竟不公平就是不公平。
但要由他来指责,他似乎又做不到,尴尬地抬起肩膀抹把脸。
周玉瑶斜眼看弟弟:“要不是你回来也没占到便宜,看我们还搭理你吗。”
周维方开店这事,父母一百个不同意,自然不可能提供帮助。
他道:“成,咱们现在一派了。”
说着话他抬手腕看眼表:“先吃晚饭,吃饭再干。”
外头吃饭又要钱又要票,周玉瑶一味推脱,到底拧不过弟弟,最后说:“我看边上有卖馒头。”
周维方摘手套:“粮票不够,吃炒菜吧。”
他户口才落下,没拿到这个月的供应,现在吃的还是四处倒腾的。
外头炒一个菜得多少钱,周玉瑶还要说什么,看弟弟率先往外走跟上去。
没什么贵重东西,要去的店也不远。
周维方象征性虚掩着门,眼神往刚刚罗雁站的地方飘——一看,才知道人已经走了。
罗雁陪吴会芳买个糖火烧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人家说几句话的功夫早已到家。
她坐在客厅里先吃口饼干垫垫,一边张望着门口:“我哥怎么还不回来。”
刘银凤也在看:“说带吃的回来,搞得我都不知要炒多少菜。”
剩菜肯定不会糟蹋,但孩子吃着不乐意。
母女俩齐齐翘首以待,搞得罗新民还以为是在等自己吃饭,加快脚步。
等一进门,他道:“还没做饭吗?”
刘银凤:“等你儿子。”
罗新民笑:“说得像不是你儿子似的。”
他把挎包挂在门边,拍拍身上的灰再洗洗头,坐下来加入等待的队伍。
罗鸿从师傅家忙完姗姗来迟,拎着两个铝饭盒的左手抬高:“爸,有猪耳朵,晚上要不要喝一杯。”
罗新民为身体着想,平常是烟酒不沾的。
但偶尔为之,也没什么不可,他道:“行,就来一点。”
刘银凤没阻止,站起来:“我再炒个素的。”
她热锅下油,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菜就端上桌。
罗鸿给他妈也倒一杯,说:“妈,您也喝点。”
一家四口只有罗雁是不能喝的。
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尝一口,龇牙咧嘴地嫌弃:“好好的粮食,干嘛非做成酒。”
罗鸿:“你小孩不懂。”
罗雁:“你们大人才是,解释不了的通通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其实长大压根不会知道,只是学会用这句话搪塞于人而已。
罗鸿撇清:“这话我说得可不多。”
谁说得多谁知道,刘银凤轻轻地瞪一眼儿子:“你现在话就很多。”
又是我?罗鸿无奈举起杯子:“行,不说了,全在酒里。”
一家三口碰杯,罗雁捧着茶水也要掺和。
碰撞之声叮铃咣响,被室外的烟火掩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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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