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蕉住庆安城桐子巷深处,靠一手卓绝的绣工在整个庆安城出了名。
她长得也好看,琼鼻小嘴,朱唇玉面。
其实在人聚居的地方,独身女子本身就会更遭受些言语,但关于沈听蕉的传言也太多了些。他们都说沈听蕉很怪,明明是个绣娘,但气质冷冷,也不多话,像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先生——攀不上青云,但也低不下身子。
若是沈听蕉听到这些话,一定会笑。她会说,命途多舛是真的,但气质冷冷、不爱说话、女先生都是假的。
沈听蕉知道其他人对她的来历都很好奇,但她不能对他们说出来。
沈听蕉来自于修真界一个很奇怪的籍籍无名小世家。若是知道了这个世家的奇怪之处,就会理解它为什么会籍籍无名了。
沈家地处修真界最偏远的地方,是个小镇,镇上全是些筑基中后或是金丹初期的散修。沈家迁至此地扎根了五百多年,从彼时化神期的家主一直到第五代元婴初期的家主,越混越差,到了沈听蕉这一辈,已经没有了寻常大小世家都会招募的散修家士。
修真世家无论大小都会招募散修作为家士,按照散修的实力给予其不同的待遇,或遇到个已入元婴化神但仍理凡俗的大拿,大世家们会将其列为上宾无礼不至。但反过来,散修对世家的选择也有标准:根基深厚、能人辈出的世家更受人青睐。而其中世家世传的仙法术决,也是散修们考虑的一大要素。
沈听蕉的家族主要是修“化物生”决。这个名字看似厉害,但实则这部功法十分鸡肋。化物生缘名生意,便是以修者自身灵气,运以此法决,便能短时间内赋予死物于生。死物有一定限制,须得作于一定特殊材料的介质之上。
传说在修真界初辟、开元化归时期,这部化物生曾助沈家先祖赐以一画布之上的墨龙生命,墨龙存在了一月之久,自此沈家“化物生”在修真界成名,求决之人络绎不绝。
但传说终是传说,沈家在后来的修真界不过也如人间之历史浮尘,被厚厚淹没。
从最后沦落到迁移至边陲小镇,到最后沈听蕉族人四散,中有多少曲折已不必分说,板上钉钉的事情是,沈听蕉所在世家已经名存实亡,她的族人们也已经四散而去。
沈听蕉一路流离,就来到人界做了绣娘。
她其实一直不解,明明都在一块大陆,怎么凡人界和修真界就非得划分得清楚。据说这是许久以前人界的君主和修真界、妖魔界立下的誓盟,一切都以互不干涉为前提。
但是沈听蕉不喜欢这个誓盟,因为她喜欢人界,这里真实的烟火、遥遥的村落以及晨昏时人群拥挤的街巷,都让她觉得有抚慰之感。比起在修真界求仙问道以追求的长生,她对真实的喜怒哀乐更心向往之。
沈听蕉在人界就停留了两百多年,而她在修真界其实统共也就待了一百余年。现在
想来,人界于她而言其实更有归属感。
但由于她的容貌不变,需要时不时换个住处,这有些麻烦。
沈听蕉在遇到陆质之前,一直以为她的余生就会在这样的停留与搬移中度过了。她不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她更向往平常实在的余生。
陆质就出现在一个平常的下午。他倒在沈听蕉的门前,身上像有一丝酒气。等到沈听蕉出来查看,不远处榕树下乘凉的邻居们纷纷不加掩饰地对她投来眼神。
其实虽然沈听蕉在人界生活了两百多年,但或许是由于她的头一百年是在修真界度过,因此她对于人情世故,总是有些迟钝。
倒不是说修真界没有人情世故,只是她当时身在家中,周围环绕的都是亲密的族人,没有与外人相处的那么多头道和是非。
就像沈听蕉一开始从没想过,原来你即使只是住在那里,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人也不见,也会有人对你加以推测议论,互相间争论着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修真界不会这样,修者们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投入太多心思。
但陆质躺在她门前的那个下午,人情世故迟钝如沈听蕉,也知道邻居们这是好事的眼神。他们心里肯定已经编好了这陌生男人与沈听蕉的八百场大戏。
但沈听蕉蹲下去查看陆质,发现他身上的不是酒气,而是中了知牵之毒后散发出的气味。
沈听蕉从前听家中长辈讲过,有修者中了知牵,在梦中昏睡至死去。
沈听蕉想了想,还是将陆质扶了进去,顺手关了院门,阻绝掉了好事者耐人寻味的目光。
沈听蕉常年一人独住,只有一间寝卧,她将陆质放在自己的床上,想了想还是脱掉了他的鞋袜,为其盖上薄被。
沈听蕉正回忆着长辈们是否教授过破解知牵之毒的方法之时,她未察觉屋内那似醉了酒的气味已经淡了几许。床上的陆质幽幽转醒,在她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已经全然清明。
于是沈听蕉转过身后就懵懵的,和陆质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自己就醒了。
最后还是陆质先开口,他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让沈听蕉想起了匠人们木制的机
具,“多谢相救。”
沈听蕉沉默不语,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这人说多谢她相救,可事实上她只是将他扶进了屋,连知牵的毒都没想明白怎么解的时候他自己醒了。
陆质趁着手起来半靠在床上,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打量着这间卧房。房内只有一张卧床、一套桌凳和一个衣柜,极为简洁。
沈听蕉虽然知道他这只是对于一个陌生环境的正常反应,但站在自己的卧房内看着自己的卧房被人看得认真,她还是有些窘迫。
于是她说:“你中毒初解,我去帮你熬点药汤补补身体。”说罢便不待陆质反应就走出了卧房,朝小厨房走去。
其实哪里有什么药汤,沈听蕉最终也只是在水中随意加入了极为彼此不相冲、又能将补身子的药品,都是些常见的补药。
但看着刚刚炖上去的药汤,沈听蕉还是咬咬牙,往其中加了几根参须。
她也不是很宽裕,绣品虽卖得好,但她手工有限,每月做不了多件,再加之她还有其他的用途,因此她平日里也还是会精打细算,过的就是普通人的日子。
沈听蕉将药汤端给陆质的时候,陆质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他眼中似有思索和考虑,顿了一分才伸手去接。
沈听蕉也很理解,修者在宗门外或是在世家外行走,都是要充满警惕的。
这或许在人界也是铁律。
她等到陆质将药汤接过去,一口一口地喝完,将碗拿了回来,又才转身准备出去,中间没再说一句话。
沈听蕉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修真界的人,一般有什么事情也不会真告诉你。但她还是暗暗地想,这人吃药是真不怕苦么,竟然是一口一口地喝。
但就在她顶着陆质探询的目光走到卧房门口时,陆质在背后兀地说道:“我叫陆质。”
她步子顿了一下,说:“我叫沈听蕉。”然后便真出去了。
那天夜里,沈听蕉将又睡过去的陆质喊起来再喝了一次药汤后,便在小厅里用四把木椅子搭连起来,躺了上去。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想,陆质除中了知牵外,应该还受了其他的伤。他虽然很冷静,但是很虚弱,连站起来都不可以。
但是沈听蕉是金丹中期,太弱了,看不出陆质身上有些什么伤。
先前她给陆质喝的两次补药,就相当于陆质喝了两次水,应该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
陆质乖乖喝下去,看来也很给她面子的。
但沈听蕉转念一想,她将陆质带入家里照顾,就算不是正儿八经的药汤,也是出了力用了心,还提供了生活住处的,陆质不应该是给她面子才喝那药,而是本来就应该喝,就算是为了表达感激也应该喝。
沈听蕉不知道,陆质躺在卧房的床上,被她叫醒后也没有再睡着。
沈听蕉怕他晚上会醒,特意将小桌移到了他手可以够到的床边,在上面留了截小烛。
那跳跃的小火焰照亮周围,厚重的漆黑一片的空气好像也温暖了很多,墙上还会有放大的火焰影子在跳动。
陆质望着那跃动的火光,缓缓地将手伸了过去。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靠近那一点炽热,滚烫的触感已经延伸到了指尖,但他好像没有察觉,还维持着指尖放在小火焰上的动作——但或许是陆质太有察觉,他的眼里倒映出那指尖下的烛火,眸中也有了跳动。
他将手伸了回来。闭眼睡去。
沈听蕉翌日早早地便醒了过来。或是由于木椅拼凑而来的床始终简陋,沈听蕉躺在上面觉得身下很硬、硌得难受,一晚上也睡不熟,于是早早地便起了来。
沈听蕉洗漱完后便坐在院中绣一丛修竹,她手指灵活地在绣面中拿起放下,不一会儿那上面便有了竹子的雏形,但这对于沈听蕉来说还很粗糙,后续她会进行更细密的加工。早起刺绣是沈听蕉的习惯,她觉得这时的空气好,做什么都有兴致。
绣到一半,沈听蕉想起屋中还有个病人。是不是得该吃早饭了。
沈听蕉也不确定,按人界的习惯,此刻将至饭点了,按沈听蕉的习惯,她的饭有时吃有时不吃。按理来说陆质是个病人,应该在药补的同时也要食补;但他同时也是个修者,而且境界远在沈听蕉之上,修者没有进食的习惯。
沈听蕉正在犹豫之际,忽见陆质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步伐迟缓,但每步都很稳健。
昨日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的人,今日竟然就能走了出来。沈听蕉惊讶之余,愈发坚定了这人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想法。
但转念一想,沈听蕉身在人界,已经没有再刻意修炼过了,修真界的人物是非,大多已经与她无关了。
于是沈听蕉将这些想法全都压了下去,问缓慢迈到了她跟前的陆质:“你吃早饭吗?”
陆质像是没有了昨日的那些思虑,回答得没有半点儿犹豫:“要。”
“但你会做饭吗?”
沈听蕉边将手中绣具放在小椅子上,边说:“会啊,但我做的饭菜不大可口,我自己也并不常吃。”
她停了停,转了个身,这下是面向陆质,像是在安慰他:“但食物还能入口,不会伤身的。”
说完沈听蕉绕过陆质去了小厨房。
不知是沈听蕉的药汤好还是饭菜好,陆质恢复了许多精神。他甚至对着沈听蕉说:“我会在这里叨扰你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若是想吃饭食了,便找我做吧。”
沈听蕉满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