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九皇子真醒了！小云你看！”
耳边响起的声音不小，带着年轻小姑娘激动时独有的那种脆与嚷。
“——嘘！”
一嘘声响起，是另一个同样青涩但故意压低装沉稳的女声:
“不要吵！小杏！这可是皇子！”
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小杏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从前听过的关于皇宫皇帝皇子的话本故事一股子闯进脑，好像马上就会有太监冲出来对她喊“大胆奴婢，敢在皇子面前吵吵嚷嚷，来人拖出去砍了！”，放下手蚊子似得小声道:“我忘了，恕罪怒罪……”
小姑娘边说边探头探脑往床上看，转动眼睛仿佛想看看那床上躺着的人有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烛火昏暗，药香弥漫的屋里一侧放着一张有着床幔的小床。
床上躺着的是重伤昏迷多日的九皇子——萧念。
九皇子萧念赶往黄州，路过上饶城时被山匪挟持，虏去山上两天两夜，生死不明。
给上饶的官员全都吓坏了。
虽说这九皇子身世难言，为圣上所恶，众所周知不受宫中待见。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皇子！
在皇权大于天的大周，对于地方来说，特别是对于上饶这种远离上京的地方来说——九皇子在上饶城边上被山匪劫走了就相当于天破了个窟窿，是要下刀子雨的啊！
找！必须找！齐齐出动找！
林府大爷是上饶十年如一的知县大人，是上绕的一把手，林府自然也是皇子被抢这件事中首当其冲的。林府上上下下全出动了，林家两位公子有勇有谋，在山林密布的上绕外城找到了山匪的窝据地，救出了九皇子。
幸亏幸亏！
要知道那山匪穷凶恶极，把九皇子带的近百名侍卫全屠尽了！一个活口不留！
幸亏。已经重伤的九皇子机智过人一路滚到山脚。那天晚上林家大公子二公子就围了那座山，马嘶人喊得，残余的山匪也不敢下去。
九皇子才能免遭毒手，被林家救下，此刻正躺在床上休养。
要说，这其中最最幸亏的是——林家有位上京来的贵客，那天晚上偏偏也去了。大公子二公子带人上山搜救皇子时，这位贵客偏偏没上山，偏偏发现了山脚下的九皇子——皇子被山匪折磨得重伤，只剩下一口气，埋在雪里。那晚风急雪紧，冷得出奇，再晚一时半刻皇子的尸体恐怕都硬邦邦了。
所以说幸亏有这位贵客，上绕的知县也就是林家大爷事后抚掌长叹:“这位顾公子真是贵客呀！”
不过后面这段话林大公子不让人乱传，只让传到是林家救了九皇子那里就点到为止。
因为这顾公子和林二公子是好友，加上这段会显得这次救皇子中二公子那边功劳比大公子大，大公子会不高兴。
幸尔这顾公子是淡泊名利的人，并不在意删不删段话。事后这位大功臣也只云淡风轻地推辞自己的功劳——
“那晚月亮比较亮而己。”
多么谦虚啊。果然，二公子的朋友和二公子也比较像。小云想到这有些脸热了，这才缓过神，她透过掀起的床幔看去——
床上的皇子正微微偏头，缓慢眨眼。
小云忙转身催小杏道:“快去叫大公子二公子他们。”
因为林二公子曾帮过小云，人俊朗品行又端方，不免成为她少女怀春的对象。
此时她见小杏方向是朝大公子那去，心怕大公子先到，又要在十三皇子面前抢二公子的功劳，犹豫一会终于敌不过私心，小姑娘只安慰自己反正一会就回来了。
临走前朝床上刚醒的皇子说:“十三皇子，您终于醒了！这里是上绕林府，您等一等，我这就去找我们二公子来！”
说完立即提着裙朝林二公子那奔。
屋里只留下……床上刚醒的……
九皇子？！
刚刚醒来的小念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环境。他转盯着小云急忙跑走的背影，心疑:她为什么这样叫我？为什么叫我九皇子？
什么……九皇子？
我不是啊……我是……
混乱的记忆突然涌进大脑，小念忍不住头痛得闷哼。
“求大人给我办了户帖吧！”的哀求仿佛还在耳边，紧接响起官兵的嘲讽与辱骂——
“死杂种！……胆子不小！府官大人的话你也敢顶！”打他！把这小兔崽子打老实！腿打折！叫他还敢来打扰府官大人的好事！”“你说，这小兔崽子要真遇上大虫，被吃的时候会不会也喊——娘∽啊！娘啊∽”“兔崽子也有娘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无穷无尽，像潮水一样淹没他。
呜呜呜，像是他被打时的哀泣，像是芦苇荡里的风声，也像是大片大片雪吹荡的声音——
“不！你不是！你不是什么小念！你是萧念，从现在起，你不是小念，是萧念！是大周的九皇子萧念！”
厉鬼一样的男人对他说。
他被扳折胳膊痛得泪花闪烁，还被推倒在地，仰躺看着大片大片的雪絮往下掉，任人由上到下扒开衣服，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气。
“…………听到那群土匪说要趁大雪下下来之前，杀了九皇子，尸体到时候被大雪一夜就盖干净了！”
“皇子殿下，抓紧死在大雪前吧。”
寒风中——
圆月，风雪，弯刀利剑，杀气腾冲的眼睛，白皑皑的灌木丛……
然后就是下雪，没完没了得下雪，铺开盖地冷……冷得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连眼睛都被风雪糊住了，感觉不到自己僵硬的四肢，血液结满冰渣……
冷得他梦到了娘，梦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大老虎。
那么大那么冷的雪，使他此刻在温暖柔软的锦被里都打了个寒颤。
——屋里药香四溢，烛火昏暗，很暖和很暖和，就像是在春天一样。
这到底是哪？
我这是死了吗？
小念浑身疼痛无法动弹，手脚好像也被包起来了，又盖着层层叠叠的被子。
此刻躺在床上，仿佛一只等待破开的蚕茧。他黑亮的眸子里透出迷蒙，是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正透过素白的床幔缓缓打量着周遭——
尽管有些昏暗，可是模糊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好屋子，是他从未见过故而无法形容有多好的好屋子。
床好被好，柔软暖和;桌子好，椅子也好，结实有雕花;地好窗好四处墙更好，都十分坚实光滑，不会开缝漏风的样子。
最好的是，好暖和。
简直暖和得让人死了也心甘情愿。他躺在这床上想就算自己真的死了，死在了这种地方，也不会成为吃小孩的怨死鬼。
……
修长白净的手指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手指的主人笑容温柔，敲了敲棋盘，对着走神的对手道:“怎么不下了，你想什么呢？”
这长相俊郎笑容温柔的男人正是林府二公子，林知遇。
坐他对面下棋的男人姓顾，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从京中来上绕养病的，暂住林府，是位贵客。
林府的人不经常见他，只称他为顾公子，就算是与他关系匪浅的林公子最多也叫他一句顾二。
这位顾公子明显心里有事，走神走得忘了落子，被林知遇戳破了却也不承认，淡淡地回了句“没想什么”后，继续下棋。
他的手色调冷白冷白的，能清晰地看见手背血管的青色。两根骨感又有力的指节捏起黑子，悬在半空中时，那被夹住的圆润黑子看起来竟有些被胁迫般的可怜。
他眼都不抬，看起来冷情冷意地把那颗黑子下在棋盘上。
看他这副有事不愿意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样子，林知遇露出颇无奈的神情——
顾二从上京来，虽然他自己说他只是与后宫某位嫔妃有点联系，算不上权贵，更没什么过人之处，来上绕城是为了养病，暂住林家。但是林知遇总觉得他身上有许多秘密，天然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气场，和纨绔什么的半点沾不上边。
他不说，不想说，问也没用。
好在尽管他们之间隔着诸多秘密，也不影响二人在短时间内就成为好友，甚至比林知遇在上绕生活二十年所交的任何一位朋友都要好。可见只要有缘份，不知心，也可以成为好友。
顾公子既不愿开口，就让他这位林公子开口说——
“医师说九皇子己脱离危险，不日就可以醒了。”
顾公子不为所动，冷白的手又捻起一颗可怜的黑子。
林知遇继续说:“林漠差人去通州问，通州竟然没什么认识九皇子，说他并不爱与人交际，模模糊糊只说确实很瘦身体不好之类的，和听说的差不多。”
“他们倒是带了画像去通州问，也都对得上。”
林家大公子林漠并不是怀疑萧念。差人去通州问，不过是个流程，好坐实自己此番救皇子的功绩，臆想自己能借此谋得什么官职。
主子都没上心，派去问的人更是潦草，只想早干完早交差。
通州本不富裕，连着三年发大水收成不好，又碰上征兵徭役，人人自危疲惫不堪。
遇上林漠派去询问的人，一则是疲于奔命自己的儿子都养不活真的没关心什么皇子不皇子，真没什么印象。二则是被官兵整怕了遇见虾米大小的兵也心有余悸，再又听见什么大人皇子之类的词，腿更是软了。
故而都只答些模糊不清的废话。
直到那问的人没了耐心，掏出张画像时，被问的人十分统一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应强烈:“是他！就是他！就长这样，一模一样！”
这次询问的结果送回林府，还反而让沉浸于臆想中的林漠大失所望——萧念几乎不和什么正经人打交道，品行很差没有固定朋友，要么和一些青楼女子或赌徒酒鬼厮混，要么身体太差或银钱不足在家里躺尸。临出发黄州前，他为了拿钱去厮混，想着宅子也不住了，连两间破宅子也扺给人换酒钱了。
他在通州什么都没有。
这个九皇子竟然和传说一模一样——在通州那种荒地方无人管教，长年浸淫酒色，长成了个行销骨立举止粗鄙的痨鬼。
哪里像能帮他林漠的样子。
难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宫中到现在连问都不问，皇帝恐怕早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林知遇:“他换下的衣服里刺着萧字，最重要的是皇子玉佩也在，应当是没问题。”
“皇子带得近百人全被灭口，那些山匪古怪，还没被抓就烧山自杀了。整件事中，竟然只有九皇子一人侥幸滚到山脚活了下来。”
“恐怕真是上天庇佑大周天子的血脉，九皇子吉人自有天相。”
顾公子闻言抬头，看着林知遇笑了一声。
很轻的笑，也足够使他显得有些刻薄或轻蔑。
——或许他本没有这个意思。
可他削直的鼻，不住与裘领磨蹭的颌角，笑而不动的眉梢……冷白面容上的一切线条都仿佛散发出一种清冽的光，整体给人雪山似得危不可攀，冰天雪地。
这样一张冷脸，正配他一双凛冽味道的浅眸子，极浅，兽一般。
唇却是唯一不冷白的，唇形也极出彩，一勾就露出个流畅的笑弧，似笑非笑般还算有几分温度。
这样统一又不统一的脸，一旦主人不认真——笑容在他脸上完全失去了本身的友善意义，轻则显得似笑非笑，刻薄或轻蔑;重则显出狩猎者的冷漠无情，不怀好意。
不如不笑。
他冷白的手指插进棋盒，在一堆黑子里转，“那天雪那样大，上天能看的清哪位是皇子吗？”
林知遇只道他开玩笑，道:“那天不是你把皇子抱回来的吗？说起来你才是大功臣，你应当最清楚。”
“我最清楚吗？”顾公子边反问边捻起棋，又下一黑子。
林知遇看那棋落的位置，无奈放下手中刚拿起的白子，叹道:“好啦，被你逼入死局了。我不用再下了，输了输了。”
顾公子面上没赢棋的喜悦，盯着那最后落的一子，浅眸子里反而闪烁着危险的光。
“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死局。”
“这才是我所清楚的。”
咚咚咚！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小云跑得气喘吁吁，声音里带着喜色:“二公子二公子！九皇子醒了！您快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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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命大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