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你可算是醒了!”
饱含喜色的声音先夺门而入,紧接着一位青年大踏步走近来,青年穿着一身亮蓝色衣服,个高腿长,三两步就从门前迈到床前。
“九皇子!你感觉怎么样?我是林漠,这次你被山匪掳走,是我带着林家人马……我……”他站在床前,对着床上裹得严实的人接着说道。
不等林漠说完,床上的人痛苦地蜷缩起来。
小念还没来得及看清林漠的脸,一听见他说的话,就条件反射蜷缩起来,只觉得脑袋里又闪起刀光剑影,身上阵阵发麻。他紧闭双眼,浑身颤抖,无法控制地喃喃:“不……我不是九皇子!不要杀我!我真的……不是九皇子!”
林漠见状,尝试安慰受惊中的皇子:“虽然说这群山匪穷凶恶极,把你随身带的近百人全部杀害一个不留!而且手段残忍,把侍卫尸体又是切胳膊切腿又是放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在两方对战中这群山匪也损失惨重,只剩下一些顽固派。而这些顽固派,在那晚见到本公子带人冒雪去救皇子殿下时,料到大势已去,也已经畏罪服毒自杀了!”
“所以——没事了没事了!九皇子,没人要杀你了。”
林漠的“安慰”丝毫没有作用。
小念听见后反倒抖得更厉害了,他只觉得一呼一吸间都是血腥味,包裹得看不见手指的双手虚虚捂在头上,喉间发出嘶嘶的哀鸣,好似濒死挣扎的小兽。
林漠眼见越说越糟,大手一把抬起误事的床幔,头朝前伸,急道:“哎,我都说了,没事了没事了!九皇子,你放心!你是我大周的皇子!”
“那些侍卫山匪之流不能和你比,算他们倒了血霉,一个没留。但你已经我们林家救下了!你还活着!”
“——你命好!命贵!”
“这叫什么来着?哦……对对……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上天庇佑我大周皇室血脉!”
“呜呜呜……”
小念心中又惊恐又若涩——不!我不是九皇子,只是上绕城外野生野长无爹无娘的兔崽子,任谁路过却能踹两脚……我本该被官府乱棍打死被丢荒山冻死或是被山匪弯刀砍死!因为……因为……我命低贱!就是任什么大人小人都能欺负!
这世道就是这般……这般……
从来这般!
我为什么没死?我贱命一条为什么偏偏是我活下来?为什么不是你所谓的大人皇子活着?为什么从来这般的老天偏偏看走了眼?
小念大难不死,不死,不死。他本该庆幸,可当所有事情情感涌上来时,他竟千滋百味腃撞起来,白茫茫的心中升起一种平生极少体验过的悲痛欲绝,好像只大手攥紧把弄他的心脏。
这样的感受,哪怕是在他受尽欺负卧雪食糠的那么多年里,也只体验过两次。一次是官兵过境,年幼的他从地窖里爬出,走出家门,站在被洗劫一空的村庄里。
一次是现在,他躺在暖和的床上,热泪翻涌。
见九皇子这般,林漠更急,还要上前时,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搭上他肩膀,不容抗拒地使他往后退了几步。
“谁?!……”林漠一回头,见身后林知遇那张平日里温和的脸,此刻皱起眉一脸忧虑。林漠立刻看出这表情中对自己的指责,当即甩了袖子,怒道:
“我做什么事你都要插一脚!你是兄长我是兄长?这大公子让给你当吧!”
林知遇确定床上的九皇子已经能听见,声音平稳有力:“山匪凶残已使九皇子心神受创,如今林府有幸救得九皇子,九皇子休养期间不要再轻易提起了。万盼皇子好好休养,早日康复。”
林知遇来得忽忙,却还是被林漠先赶来了。他知道自己这位兄长一门心思功名利禄,这次遇上这位“落难皇子”,无论怎么样不会死心。可是凡是跟皇家有关系的事,又岂会有利而无险?他虽性情温良,是真心为救皇子出力,但也早早提醒过自己要注意行为举止,免生祸端。
更何况,传言中这位九皇子身世性情皆是……
唉,总之谨慎为上策。
林知遇隔着素色床幔对着床上的人边行礼边语音温和地说:
“九皇子殿下,这里是上饶林府,您现在已经安全了,请您安心休养吧。若是有什么需求,您尽管吩咐即可,我们都会竭力满足。”
林漠一听见这话就撇了撇嘴,心骂自己这弟弟说话道貌岸然。眼见床幔后隐约的九皇子一动不动活像个蚕蛹僵在床上,林漠心灰到底了:看来派人去通州打探的确实是事实,这位自小在荒地方长大无人管教的皇子,早就被酒色腐蚀掉了骨血,不仅品行上粗鄙不堪,身体上更半死不活。
看看他刚才哭哭闹闹喊道“我不是九皇子”的疯样,是不是已经吓破胆了?会不会越吓越傻了?他还能活吗?……
林漠这般东想西想,他心里让皇子殿下为他美言几句,一时间他就扶摇直上一鸣惊人的美梦也就破碎了。
哎!什么九皇子?眼看这吓破胆的怂样疯样,哪能指望的上?哪有什么皇家的样?
怪不得这皇上不喜欢这九皇子,一出生就给他扔那通州的荒山野岭,没让他进过京面过圣……确实嘛,他这样子也有损皇家颜面呀。
不过心里想归想,面上林漠还是规矩地也行了个礼,附和林知遇道:“九皇子,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九皇子”正僵直身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的心里却是波涛浪涌!
错了!
全错了!
我不是什么九皇子呀!我是小念!小念不是九皇子!萧念才是九皇……
小念心中又是一声轰鸣的霹雳!
萧念呢?
林漠刚刚进门的话又在脑海里响起——“虽然说这群山匪穷凶恶极,把你随身带的近百人全部杀害一个不留!而且手段残忍……”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死了?
那个总是神情平静的人,好像什么都不会让他慌乱; 那个怒目圆睁的人,帮他赶走欺负他的萧念,喂他喝又苦又甜又暖的酒 ; 那个总是“我可是当今九皇子殿下!大周皇帝的儿子!”的萧念,很瘦很坏会欺负他打他……还有那群黑衣服的侍卫,他连脸都没来得及看清的人……
全死了?
天呐,只是一睁眼一闭眼,这些人就……就全死了?就“一个不留了”?
天呐。
那他……
“那些侍卫山匪之流不能和你比……你已经我们林家救下了!你还活着,你命好!命贵!”
小念还活着。
可是,他们搞错了。他们不知道他们救的根本不是“命好命贵”的九皇子,而是任什么人都能欺负都能踩一下的噩运贱命之人!
他们搞错了……全错了。
一个不留……
是因为……他们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
一念之间,闪电,通天闪电猛地劈在他心田上!将他心中的昏天黑地劈开一条冷蓝的缝!
“你是谁?”
好像在哪里听过得冷冷的三个字,仿佛……就从天上而来,从那条冷蓝的缝而来!夹杂着朔风夹杂着冰雪夹杂着寒意杀气好像还夹杂着什么……什么?
那冷蓝的闪电……那光……光。
“从现在起,你就是萧念!你姓萧,萧是国姓,你爹是大周的皇帝,你就是大周的九皇子萧念!”
萧念尖锐的喊声仿佛近在耳边,此刻却不像厉鬼,而像是——冥冥之中,神的指引,天的劝勉。
我活着。
——我是萧念。
我是九皇子萧念!
——我要活着!
屋外寒冷朔风一击又一击打得檀窗作响,屋里仍旧药香四溢,温暖如春,只有离窗户近的烛火会轻微跳动一下。
不知朔风击了几击,烛火跳了几次。
隔着素白床幔隐隐约约看去,床上的人依旧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让人怀疑这位皇子殿下刚才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现下难道又不省人事了?
林知遇就要去叫医师,林漠则是眼看就要起身去掀一掀床幔看看这个什么鬼皇子到底是是活是死。
“我现在想要休息,你们都出去吧。”
话音微弱,似乎还带着一点未尽哭腔,但听语气又仿佛十分……郑重有力,好像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到用药时间会有医师进来。我们就不打扰九皇子休息了。”
“行吧,那我先出去了。”
林知遇立即应下来,心中觉得有些不甘的林漠也只能也草率应了句后就离开了。只留下两个照顾的人,其他人随着林家两位公子一前一后离去。
…………
木门咯吱一声紧紧关上,把寒风挡在门外,烛火猛地一跳,跳得屋里似乎更暗了。
昏暗中,只有一双眼睛无声无息地闪动着晶莹泪光。
**
夜里雪紧风急,重重拍在窗上。
萧念又病又痛又惧,半夜噩梦连连,几番强忍着刚睡去又惊醒了,最终忍不住抱膝在床上抽泣起来。
幸好屋里就他一人,可以自在的哭……事实上也并不能,就算屋里没人此刻他也如履薄冰,只是小声抽泣。身处暖和如春的房间里,他却觉得很冷,很冷。
正心神恍惚之际,他嗅到什么味道,下意识地动了动鼻尖。
——满屋的药香中夹杂着一股幽幽的香味。
好熟悉。
正是他在寒冷的梦境闻到过的香!他正是顺着这股香,在白茫茫的梦里四处寻找,才找到了出口。
他曾被这股香所彻底笼罩——密不透风的暖和。
萧念抬起泪眼,又抽了抽鼻子,发现床边有一木架子上拦着一件雪白的大氅——通体雪白,连半根杂色的毛都没有,在昏暗中静静流动着柔软莹泽的光。
萧念忍痛挣扎着下床,喘着气拽下大氅。他坐在地上,那很有份量的大氅就落在他怀里,几乎要把瘦弱的他埋起来。他嗅着这大氅上的香味,情不自禁真的头埋雪白柔软里,紧接着身体也钻进去。
——在密不透风的暖和中,莫名好想娘好委屈,扑簌簌地掉眼泪珠子,又大又圆的眼泪珠子有的砸进大氅,有的从雪白光滑的毛上溜下去。
“咔嚓”,窗外突然一声突兀的异响!
萧念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打了个激灵!
谁?寒风,朔雪,半夜,是谁站在窗外?
他僵硬缓慢地扭过头,这才发现窗上除了乱雪的飞舞,还有半个立着的人影!
——救……!
“咯吱”,木窗被推开一半,随着风雪挤进屋里来的还有一个字。
——“嘘。”
外面的人冷冷地发令道:“别喊,不然……”
萧念盯着半开的窗子,看见乱雪中站着的人身穿着雪还白的衣服,衣服上绣的银钱闪动微光——外面好像比屋里还亮,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有月亮的缘故?不知哪来的勇气,萧念神情怔怔地问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外面站着的人闻言无奈又刻薄地笑了一声,才道:“我刚救了你的小命,你就要来诬陷我?”
“你……你救了我?”
“是我。”也许是料到萧念又要问“你为什么在这”之类的问题,外面站着的人又简略地补充了他的来意。
——“我来要我的衣服。”
你的衣服?萧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围着的……脸上一热,若不是身上有伤,恐怕会立即跳起来。
萧念支支吾吾:“我……”
外面站着的人讥诮道:“晾好再还我,我怕它生霉。”
萧念慌忙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更是无地自容:“我——”
外面的人好像根本不打算等萧念答话,转身似乎就要离去了,他一侧身,萧念透过那半抬的窗可以看见他身后的墨发,正被风吹起。
眼看他要走——
“你是谁?我……我怎么找你?”
“顾公子。”那人顿住脚步答道:“我就在林府。”
接着他又伸出仿佛冰雪刻成的一只冷手,骨节搭在窗上,就要扣上窗。
他又想起什么似得,在木窗扣紧的前一瞬,叮嘱道:“再别对着我的衣服哭丧。”
“啪”的一声,窗又将风雪挡在了外面。外面那人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就好像没有来过一般。
是他救了我?萧念喃喃念道:“顾公子,顾公子……”
萧念的耳边突然又响起了那不知道在哪听过的冷冷的三个字——“你是谁?”
是他!
萧念仿佛又看见了大片大片落下的雪絮,马驹喘出的阵阵白气,闪着寒光的马蹬铁以及端居马上,身着雪氅的男人。
萧念用手抚摸了一下柔软的雪氅,盯着那木窗。刚刚那只堪堪抬起一半的木窗使他根本看不清外面站着的人的肩膀以上。但是此刻想起他,好像隔着那木窗就已经看到了——
一双冰冷的眼眸,闪动寒芒。
“顾公子。”
……
“……顾公子,属下……”跪在地上男人说话前猛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叫眼前的男人别的什么,最终想起来什么才慌忙改口。
“属下刚才疏忽踩到被雪覆盖的枯枝,属下……”
顾公子挥手打断他的话,自顾自掸落身上雪后,言简意赅的命令道:“撑伞,我们走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