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你是谁?!”
少年从寒冷的梦境中被吵醒,血污的手一揉开眼睛,就被面前厉鬼一样的男人吓得瑟瑟发抖。
他颤声答道:“我……我是小念……”
“不!你不是!”男人立刻打断他,发疯一般摇动他的肩膀,厉声说:“不!你不是!你不是什么小念!你是萧念,从现在起,你不是小念,是萧念!是大周的九皇子萧念!”
“小念,这个名字不好,你肯定没有爹娘吧,不然也不会有这么个野猫野狗的名字。我也没娘,我娘在我出生时就断气了……可我爹是大周最尊贵最厉害的男人!我爹是皇帝!”
“咳咳咳!”瘦削的男人难以遏止地咳嗽,双目爆满血丝,皮贴骨的脸上企图对被他按住肩膀的小念扯出一抹笑。
“从现在起,你就是萧念!你姓萧,萧是国姓,你爹是大周的皇帝,你就是大周的九皇子萧念!”
火堆在上半夜时就燃尽,只留下一地暗红的炭棒,原本蜷围在火堆前睡觉的士兵此刻都被吵醒了。
“萧念!吵什么!”副领队热木朝疯疯癫癫的男人厉声喝道,要不是为了萧念这个草包皇子,他也不会被派到黄州,不会在路上遇到山匪,更不会为了保护萧念屈降山匪,被困在山上两天两夜!
娘的!皇帝老儿的儿子又怎样?草包怂货一个!除了欺负弱小没别的本事!热木小山一样的身躯冲到萧念面前,就要劈掌打掉萧念拽着少年的手……
萧念转头看着他——从前热木一伸手就缩脑袋的怂货,此刻竟双目猩红,浑然不怕的样子。
热木顿住了。
软弱胆小的萧念此刻像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瘦骨嶙峋的手如一把冰冷的钳子紧紧锁住少年,额上的青筋随着嘶喝起起伏伏:
“别过来!谁都别管我!”
“你们……你们知道什么?要死的不是你们,这群人要杀的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不怕!我不管你们,我得走,我得活着,我可不能死!我可是皇……”
“不,不对。我不是。”萧念缓慢地转动头颅,瘦削灰败的脸上浮动着凶狠的光,他盯着少年说:“你才是。你是皇子萧念,是大周皇帝的第九个儿子。”
少年重伤的身体无处不痛,他脑袋昏沉,被迫半仰起毫无血色的脸,泪水闪闪地看着可怖的萧念。
萧念继续道:“而我?只不过是一个野猫野狗般没人在意的人,我是……小念。”
“对!小念……我是小念!这个没姓的贱名字正好。”他扯动喉咙,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面对和自己外形七八分相似的瘦削少年,庆幸道:“幸亏我把你从芦苇荡里捡回来……是天,是天不让我死!”
护送的萧念的队伍原本有近百人的精锐,因为山匪有准备的突袭损失惨重,剩下的十几人皆是精锐中的精锐,为了保护萧念的性命,假意屈服被山匪困在山上已经两天两夜。
此刻众人都已惊醒,无不疑惑地看着不知所云异常疯狂的萧念。因为纪律严明,不敢轻举妄动,便都将目光放在领队苏运身上。
天空此刻突然飘起大片大片的雪絮,站在众人身后的苏运沉默不语,脸上表情凝重。
苏运顿一顿,目光越过突然像疯子一样脱衣服的萧念,箭一样钉在萧念自己带的护卫文盛身上。
文盛立即感受到了这不可忽视的锐利目光,衣袍下的双腿不由抖得更快。他当然知道苏运是什么样的人,不待苏运问,便颤抖着开口道:
“我刚刚……与九皇子起夜去放水,听到那群土匪说要趁大雪下下来之前,杀了九皇子,尸体到时候被大雪一夜就盖干净了!”
“他们还说什么……要尽快完成任务什么的。总之他们不是像一开始同我们说得那样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是受人指使,今夜非杀九皇子不可!”
热木急问道:“你真听清楚了吗?”
文盛用力点头,看了看已经扒光衣服的萧念,又对站在晦暗处的苏运哭道:“所以九皇子才要逃命!正好这个路上捡的人和皇子身量差不多,趁着大雪还没下下来,皇子得赶紧跑!”
受人指使,杀人,赶紧跑……
头脑昏沉的少年终于听懂了,眼前正要扒开自己衣服的萧念,是想要让自己代替他被杀!
“不……”少年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护住单薄的破衣服,挣扎着要站起来,出声抗拒:“我不是萧念,是小念!”
萧念衣服已经脱光,一身被酒色蚀空的骨架在越飘越大的雪絮中颤抖,听到少年的抗拒,他一只手边扒少年的破单衣,另一只发狠地掰折少年早被打断的小臂。
少年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本就重伤虚弱的身体一瞬间脱力。他被推倒,仰躺在地,任萧念使蛮力由上到下扒开衣服,大口大口艰难的喘气往上飘,大片大片的雪絮往下砸,砸在少年冰凉的脸上。
“你还算有点用。”同样气喘吁吁的萧念己经迅速地穿上了破单衣,他又将自己脱下的衣服和着雪絮套在少年身上,套在少年瘦削又遍布青紫伤痕的身上。
他们一个常年受酒色腐蚀,一个从出生起就时刻面临饿死的威胁,同样瘦的惊人,几乎皮包骨,衣服正正合身!死命系上腰带,任谁也解不开。
再看脸,一个乌青灰败,任谁离得再近看,也总像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影,看不真切面容;一个惨白发灰,脸上瘦得只剩下薄弱的五官,看起来不大像人,好像只模模糊糊画在旧纸上的小兽。
他们看起来都瘦骨嶙峋,都习惯畏畏缩缩。除了看起来的东西,两人身上还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也很像。
好,太好了!换好衣服的萧念心想,他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受到了些安慰。
他最后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怀里的玉佩系在少年的腰带上,系了个紧紧的死结!
鹅毛般的雪絮越飘越紧,寒风如刀子般刺骨,他打着寒颤,却觉得身上破旧的单衣是那样的令人安心。
“你还算有点用。”
萧念对着地上的少年又重复了一遍,继而费力咬住上下磕碰的牙齿对少年说道:
“九皇子……萧念。”
“皇子殿下啊,抓紧死在大雪前吧。”
…………
“站住。”
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的苏运发话,叫住了正要慌不择路逃走的萧念。
热木几步上前拦住萧念和文盛,众人则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上前围住二人。
“九皇子,你闹够了就去睡吧。”苏运掸了掸身上的雪,不疾不慢地走过来,说道:“属下知道九皇子挨饿受冻,一刻也忍不了了。”
“可是,现在还不行。”
“天气严寒,地势复杂。我们遭人暗算又为了保护率先被捉的皇子,损失惨重,不能因为你的只言片语就轻举妄动。”
“苏运,你想干什么!你是想看着我被杀吗?”萧念不可置信道。
苏运镇定自若,继续道:“我们的人马折损严重,这群土匪同样死伤惨重,他们没有道理和我们鱼死网破。
“此地到处是密林,就算真像皇子你说的那样,只要对方急着先动,凭借破绽,我们几个也能保住你的命。但若是不明情况的我们先动,可就不一定了。”
“你……你胡言乱语!咳咳咳咳!苏运你想害死我!”
萧念猛烈地咳嗽起来,嘶声喊道。
“你说,是谁指派你来害我?你们……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端王!是端王吧!狗屁端王!都是他害的,都是他指使你们的吧,说什么要保护我,说什么念及旧人之情,通通都是他娘的胡扯!”
“咳咳咳!”
风雪灌进萧念的胸腔,他意识到苏运说出的话不可更改,逐渐瘫软着坐在地上。
风紧雪急,这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已经落了一层白茫茫的雪,萧念望着围着自己的十几人,望着他们冷酷无情的脸,不禁涕泗横流,指着他们骂道:
“你们算什么东西!你们这群端王的狗!你们敢对皇子这样!你们要造反!”
“端王又算什么东西!魔头!他是魔头!他敢趁皇帝不在宫中,就当场斩杀户部尚书!他还有什么不敢做?”
“他这样杀人不眨眼,把亲娘都克死了的魔头!就该死!他就该死在北疆!”
“他怎么敢……怎么敢指使你们这样对我?他怎么敢对大周的皇子这样?他要造反吗?他根本不把王法在眼里,他就是乱臣贼子的命……”
“啪!”的一声,苏运不动声色地甩给萧念一个响亮的巴掌,穿过风雪打断他的口不择言。
“皇子?恐怕只有你本人把自己当皇子吧。”
“恐怕只有你本人,还记得你是皇子吧?”
“上京还有人记得您吗?”
“还有人记得您这位十几年没入过京的皇子?”
苏运句句尖锐,如巴掌火辣辣地打在萧念发青的脸上。
“端王念及旧人之情,肯派人护送你去黄州,是大恩。”苏运收回手,声音冰冷,继续道:“就算我们是主人手下的狗,十三皇子你也不得不听我们的。
“能不能活?是你的命。但这一路上要想好受些,我劝您别在我们面前口不择言。”
“你们……这群疯子。”萧念的泪水淌下来,绝望地捂住左脸,跪在地上喃喃自语:“从皇城里出来的,都是……疯子!”
由众人围住痛哭的萧念,热木跟着苏运朝着只有一丁点红星子的火堆走去。
热木其实被萧念闹得也心里发慌,可他看着和往常一样镇定自若的苏运,又安定下来了。
他朝苏运搭话:“应当没什么事,这萧念算不得人物,皇城里早就把他忘了,还犯不着单门找人来杀他。”
“要真想杀他先前早就杀了,那时候岂不是易如反掌?怎么可能等到我们护送他的时候才上赶着杀他。”
热木踢了踢火堆旁烧尽的炭棒,继续说:“而且这是上饶城,反正有……”
苏运拍拍他的肩,热木打住话头,颇不好意思得挠头笑笑,金刚般浓眉大眼的面容露出属于年轻人的神情,这样看着竟像年龄不大的样子。
热木继续道:“就算真像萧念说的那样,也不怕。”
“只要这次你先带着萧念走,别让他先被土匪抓到威胁我们,我和几个人留下来垫后。”
“咱们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练过的,一人十几个土匪不是问题!”热木拍拍胸脯,笑着向苏运保证道,却在苏运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恐表情。
“怎,怎么……”热木话没有说完,就已经喷出一口黑血,热气腾腾地洒在雪地上。
苏运立即扶住摇摇欲坠的热木,目光扫在火堆旁散落的汤碗和汤罐,心骤然坠入无底冰窖!
汤有毒,完了。
几息之间,陆陆续续有人倒下,连苏运自己胸中都一股上涌的热流。
正在这危急时刻,密林之间竟骤然冲出数十把弯刀利剑,正是先前的土匪!带着杀意而来!
这时,跪在地上眼泪还没干的萧念,突然指着不远处倚在树旁喘息的少年喊道:
“九皇子萧念在那!”
圆月高悬,风雪咆哮。
弯刀利剑上映着月光和土匪们杀气腾冲的眼睛!
少年双手扶树,拼命挣扎起身,一头扎进密林里!
竟然还有弓箭!流矢几乎擦着他的耳朵过去,热乎乎的液体淌进他的脖颈里,他在风雪中拼命奔跑,无法分清是血液还是泪水。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密林里钻,往山下跑。
跑!
拼命地跑!由不得他思考!由不得他选路!什么都不管,只往前跑!什么都不能管,只能往前跑!
所以在面对无路可走的陡坡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抱头滚进白雪皑皑的灌丛里!
——随即就像滚进了白茫茫冷冰冰的梦境。
梦里下雪了,萧念像疯子一样扒掉他的衣服,热木吐出黑红的鲜血,萧念对他说他不是小念,他是萧念,他姓萧,他爹是大周的皇帝,他是大周的十三皇子萧念。
不是的,他明明是小念,这是娘给他的名字。
梦里有人追他,白惨的月亮和雪亮的刀光追着他不放,他拼命跑拼命跑,冲进了白皑皑的灌丛里。
然后……就是下雪,下个不停的雪,雪砸得他喘不上来气……他好像又听见什么声音,马叫的声音,好多人的声音,乱七八糟的。
他好像还看见了一个雪白的……
嗯,是谁说过?
“…………天一黑,盘子大的月亮给那大虫照着路,那畜牲通体雪白一根杂毛没有,血盆大口一张……”
雪白的大老虎……一尘不染……血盘大口一张,问:
“你是谁?”
他好冷好累,彻底跌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茫茫中,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是谁,没法回答,只想好好睡一觉。
直到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听不见也看不见的他闻到一股香味,他被这股香味扰得怎么也睡不安稳。他顺着这股香,在白茫茫的梦里又游荡起来,四处寻找。
他摸到一片暖。
他的手就又活了。
“野猫胆子不小。”
他的耳朵也活了。
不一会儿,他被这股香所彻底笼罩,他莫名灵光一闪,一刹那间怀疑自己已经被老虎吞进了肚子里——密不透风的暖和。
在这安心的暖和里,他终于能好好睡,好好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休息好了,才想着睁开眼看看自己是到底在哪。
刚一睁开眼,就听见身边两个小姑娘脆生生的话——
“你快看!醒了!真醒了!”“快!快去告诉大公子二公子他们!”“九皇子终于醒了!”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前几天我因为没有点击就异常失落有两天没写,突然发现多了两个收藏又开心一点。
我不应该这样啊,怎么能够等着别人鼓励呢,要自己鼓励自己啊,要坚持!!!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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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吉人自有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