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不断刀起刀落,两伙人颈间喷出的血被刺骨寒风扬成一片又一片密密的血雾。
坠着残阳的天被染得愈发血红,几乎到了妖异的程度。
分不清是哪伙人功劳多,毕竟不管是从林子突然冒出的疯山匪,还是在荒山路上行进的怪车队,都是人。流出的血都是热乎乎红彤彤的,看着也没什么不一样。
在寒风中此起彼伏尖啸的刀剑,却……突然……顿住了。
玄黑的刀刃即将砍断面前山匪的脖子时,拿刀的主人胳膊动作被一只白净的手拦住了。
热木脸上溅的血还没干,转头看向拦住自己的苏运,双目通红道:“你拦我干什么苏运!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要砍掉这些人的头!”
苏运没动,脸色青白变幻,侧过身子示意热木朝后看——
萧念被一个独目山匪手里的短刀抵住脖子,绵软的双腿抖得像风里的两根细茅草,正尖着嗓子叫娘:
“我的个娘啊!救命啊!别——别杀我别杀我!我有银子!有钱!都给你们!全都给你们!饶了我吧……好汉们,饶了我的小命吧!”
见那独目山匪不为所动,反而恶恶地压紧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萧念吓得白眼翻上天差点背过气,又想起了自己的爹:
“饶命绕命!别杀我呀!我……我我我我爹是皇帝!是当朝皇帝!我是他儿子!你可以找他要钱,多少钱行!大周国库里有的是银子,我爹想拿多少拿多少!都给你,你要多少都给你!只要你绕了我!好汉……”
独目山匪听完萧念的话,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仅剩的一只浊目缓缓转动。他比形销骨立的萧念两个还壮,足足高了两头,由上到下打量萧念,似有些怀疑:“是吗?你是皇子?”
“是是是!我是皇子啊!”萧念闻言,顿时涕泗横流地答道,仿佛快要溺死的人终于抓住救命稻草。
他听这用刀抵住自己的“救命恩人”语气里有怀疑的意味,忙向独目山匪解释道:
“我知道我现在这样有些……不像样子……”
“可是好汉你信我!我真是皇子!皇帝的儿子!只是我娘生我的时候就咽气了,我爹儿子女儿一大堆哪顾得上我,把我扔在离上京十万八千里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这才弄得有些不像样子……”
生死时刻,萧念平日脑袋里装得淫-秽念头一甩而空,脑子从未有过得灵活机敏,立刻反应过来刚说出口的话里的漏洞,又急忙补充道:
“虽然……虽然我爹不大能顾得上我……但你知道,我到底是他儿子,是大周的皇子啊!他不能不管我的,你放心!他不会,不会不管我的……就算,就算是为了大周的面子为了皇帝的面子吧……他也不会不管我的。”
“不会不管我的……我是皇子……我真的是皇子!”
“不信你也可以问他们!”萧念指头一一指过四周还存活的侍卫道,“他们都知道!他们就是派来保护本皇子的!”
他颤抖着,拼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皇子的威势,却在与热木怒火冲天的目光相碰时,不受控制地猛缩一下脖子。
热木气疯了。
他气萧念这个草包!怂包!烂货!蠢货!
这群山匪分明是有备而来!分明是穷凶恶极!百般叮嘱这位便宜皇子不要出来,不要出来!他们既然受了主人命,再窝囊也忍了,自是抛头颅洒热血也会护住萧念。他只要好好藏在马车里,乖乖当个缩头乌龟,就行!
可他偏不。
他吓破了狗胆,趁着热木他们拼命的时候钻出马车,自以为是地要往山里逃跑,叫山匪抓狗崽子似得一抓一个准,拿刀抵在脖子上了,才狗叫不止。
热木握紧刀,恨不得把刀抵在萧念脖子上的是自己。
寒风呼呼地刮,灌进萧念肺里,灌得他咳都不敢咳,害怕一动就叫刀割破喉管命丧于这荒郊野岭。
他弊得浑身摇骰子似得乱颤,两条伶仃细腿软得蹬不住地时,身后的独目山匪“大发善心”地向上捞他一把,帮他勉强站起来。
萧念还来不及感恩戴德,挤出个笑脸给“恩人”,这独目山匪先笑了。
他笑起来阴森,说出的话更让人后背发凉——
“你就是皇子,那太好了。”
“老子找的——就是你。”
“有人要买你的命。”
血红残日的光影打在萧念怔住的脸上,他望着眼前一地血还没干的躺尸,仿佛看到了自己待会的样子,两行浊泪茫然地划下来。
苏运猜得不错,这群山匪来路复杂,目的明确。尽管谁都不理解,这群人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杀萧念——这个从出生起甚至都没进过京没面过圣,众所周知的废物皇子。
十几年来上京几乎没人问过他注意过他,甚至早都忘了还有这号人。只有极少的人耳闻他在那荒芜之地无人管教,长年浸淫酒色,长成了个行销骨立举止粗鄙的痨鬼。
到底是什么人到底为了什么原因到底要做什么事?使得他们如此谨慎,连萧念这样的火星子都大费周章地扑灭干净。
苏运想着主人的担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上京恐怕要变天。
苏运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举起玉牌向前走两步,朝那独目山匪道:“我想我们能谈谈,无论是钱还是权,我们也不差。”
玉牌在寒风中散发着冷光,正中间刻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端”字。
…………
寒风呼啸声,刀光剑影声,血管被噗嗤噗嗤割断的声音,哭喊哀泣声……无一不传进马车里——传进那个如小兽般紧紧蜷缩,生死不明的人的耳中,使他进入熟悉又可怕的梦境。
“小念!小念!”
娘的呼喊声歇斯底里,像是某种走投无路的兽发出的声音。
“娘!我在这儿!”
刚六七岁的他被外面的人吓坏了,哭着拼命跑回家,一进院子就抽抽噎噎得要娘抱。
娘一把抱住瘦小的他,那么紧那么紧,好像要把他又按回娘的肚子里似得。
他边哭,边含糊地说外面有好多不认识的人,他们很凶打人抓人……还拿刀砍人……他呜呜呜地小声哭,对娘说”小念……好怕。”
“娘,爹呢?”他突然想起什么,泪眼左右张望几下,害怕地嚎啕大哭:“爹还外面吗?娘,我们快去找他,快让他回来!快点让他回来……”
娘也哭起来,死命咬着唇才下定决心,把他一把提起来,朝昏暗的屋子里走去。
他已经六七岁了,因为常常吃不饱,还瘦得像只小猫,连娘这样身体不好的妇人也可以轻易地提起他。
但娘那天很费力似得,粗喘着气才把他提到屋里,一把塞进家里冬天放红薯的狭小地窖里。
娘对在地窖哭泣的他说:“小念,乖孩子!呆在这里,不要出声,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声!别出来,等听不到外面有声音的时候再出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害怕极了,死命拉住娘的衣服,哭喊着“别走!别走!我要和娘你一起去找爹!”
娘狠狠地扯掉他的小手,狠狠地说:“不许去!外面都是吃人的畜牲!你敢去就吃得你骨头都不剩!”
他的小手又抓上娘的衣服,倔强地哭道:“小念就要去!就要和娘一起!”,
娘看着就要手脚并用爬出狭小的地窖的他,顿了一瞬,朝他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打得小小的他一下子坐在地窖里,不可置信地看着娘。
娘双手捂住嘴努力不让她自己哭出声,对他说:“你不能出去!就待在这!”
“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声!不要出去!等听不到外面有声音的时候再出去!”
“你得活着……小念!”
“答应娘,活下去!活着,无论有没有爹娘在身边,能不能吃饱穿暖,无论受不受别人欺负,无论多艰难都活下去……”
“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娘的眼泪扑籁籁砸他的脸上,他费劲地站起来,仰起一面红肿的小脸,不知所措地哭道:“别哭了……别哭了娘,我不去了,我听话。”
“我听你的话,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乖乖藏好不出去,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出去……等到没有声音的时候再出去……等到外面没有声音的时候,你们来接我好不好……”
娘听了他的话,反而越哭越凶。
她跪在地上,俯着身子亲了他一口,说完“娘对不起你!小念,无论如何好好活着!活下去!”,就“嘭”得一声关上了地窖口。
娘的脚步声远了。
地窖那么小,黑暗却好像无边无际。
寒风呼啸声,刀光剑影声,血管被噗嗤噗嗤割断的声音,哭喊哀泣声……
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他才爬了出来,走出院子。
他站在被洗劫一空的村庄中间,心好像也被挖出一个大洞,任刺骨的寒风钻来钻去。
彼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朝廷征兵什么叫大周荣誉什么叫下等贱民,只知道他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脸上肿胀起来的手掌印提醒着他,他曾经答应过娘:
“小念,活着,活下去。”
马车里蜷缩的“小兽”突然颤动起来,猛地一个喘息,从梦境中挣脱出来,逐渐睁开眼睛,拼命地坐了起来。
小念简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了。他忍着锥心的疼痛挪动,青紫的手掀开一角马车帘子——
最后一抹如血残阳也快要散尽,天地将要堕进昏暗,地上躺着的人和站着的人都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寒风呼啸中挟着凶狠的命令:“去把后面的马车也搜搜!所有人和东西全都给我带到山上去!”
语音未落,就有几道雪亮刀光朝他晃近。
***
他们被山匪抓上山。
小念这才知道,那天他被打得几乎丢了命后,又被人扔在芦苇荡,是被这群人救了得。他们带他上了马车,刚出发不久却又遇上了山匪,被劫上了山。
小念还知道,那个看起来身体很不好,又哭又喊又骂的人是大周尊贵无比的九皇子萧念——这当然都是萧念自己说的。
虽然在苏运说了话之后,这些山匪没有立刻杀他,而是先把他们劫上了山。
但是那独目山匪都已经明摆着说过他是受人托来杀萧念,就算现在不杀,也保不齐会哪时哪刻突然动手。
萧念心里害怕极了,要杀的可是他,他能不怕吗?
可是他虽怕,却也不敢再闹。
他知道是自己没听话,从马车里跳出来害苏运他们这一批人死了不少,还被威胁着同他一起被劫。
再闹,萧念怕还没等到被山匪砍死,就被热木先捅死了。
他知道热木气着他呢,不敢向他们搭话,就来烦那个路上捡来的半死不活的人。
问一问这个人,才知道他无父无母叫“小念”时,萧念有些恼怒:“就你?你……你你你什么身份?敢用这个字?你个连姓都没有贱民敢和当朝尊贵的皇子用一个字!你配吗你?有人生没人养的野崽子!”
小念冷得缩在树旁,虚弱地闭上眼,没吭声。
“你敢装死!”萧念大怒,踹了他一脚,呸道:“本皇子问你话呢?你竟然敢不答?!”
正踹在小念的伤处,他忍不住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许久滴水未沾,就算睁开眼,眼前也是白花花的一片。
见他仍是不吭声,萧念还要抬腿,却突然被人从后拽住了衣领。
“滚!”小山似得热木金刚怒目,只一个字就吓得萧念顿时两股颤颤,忙踉跄着退到一旁。
热木蹲下,“波”的一声拔开水袋的软木塞,要喂给气若游丝的小念。
见他畏惧的样子,热木笑笑说:“你别怕,这是好东西,你喝了就知道!喝了就没那么冷了,不然你可挨不过去。”
小念就着水袋喝了两口——又苦又甜。
热木问:“怎么样?”
不等小念说,热木自顾自得意地答:“全是好果子好药材酿得,拿钱都买不到,比皇帝老儿喝得还好,只有咱们从前北营的人可以拿到。”
热木盘腿,很怀念似得,“以前在田松山打仗,冰天雪地的,北营的汉子只要喝半壶这好东西,脱掉铠甲,光着膀子在雪地上操练也不怕。嘿呀,那好家伙!远远看去,操练营雾气腃腾的。”
“我们将军那时候年轻,什么都不怕,挨了箭都一声不吭。他就是怕冷,一下雪就冷得整晚都睡不着,可北疆的地方一年四季又总下雪。”
“这好药酒原本是那不出世的赵神医做的,专门为我们将军抗寒的。可将军体恤我们,他自己掏银子,军营上上下下都有。他说我们要同甘共苦……”
小念听了,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口,好像真的恢复了一些力气,也没那么冷了。他倚在树上,轻轻地问:“那后来呢?你们将军呢?”
“后来,我们将军……”
“热木,过来一下。”苏运划起明黄的火焰,用手小心护着火,示意热木找些能烧的东西来。
热木又让小念喝了几口,才收起水袋,站起来拍拍衣服。走之前,他安慰小念说:“你别怕,不会有事的,这里可是上绕城……”
“火快灭了。”
“唉,好好好!我来了!”
小念不知道热木为什么不怕,也不知道上饶——这个他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有什么特别?
热木给他喝的东西确实很好,不仅使他稍微暖和了一些,好像还抚慰他身体上的疼痛。他抱紧自己,昏昏沉沉陷入梦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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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遇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