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不止，从山路上打着旋卷起阵阵尘土，以及……浓重的血腥味。
一行人围站着，神色各异地盯着地上的敞口血麻袋，由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沉默得惊人。
侍卫苏运轻叹，以手抚额，面上看似带着无奈笑意，眼底却折射出寒凉的光，他看向萧念问道:“九皇子是从哪捡来的这麻袋？若苏运没看错，这里面的装的应该是个人吧，您刚才说想要带上他？”
“来历不明，恐对九皇子路上的安全不利，苏运认为不可。”
“为什么不可！到黄州还要半月路程！本皇子要闷死了！”萧念指指马车，又指指麻袋，争执的声音中透出跃跃的兴奋:
“你们看他，就不好奇吗？就不好奇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鬼地方，为什么被打成这样装在麻袋里吗？还有……到底是什么人把他打成这样的？！”
萧念越说越兴奋，干脆蹲在麻袋旁，目光落在那露出的半截血污细伶的胳膊，他乌青瘦削的脸上浮动着难得的亢奋，对众人说道:“让我猜猜……是仇家寻仇，偷情被撞还是什么？！咳咳咳！多有意思！简直就像戏本里演得是不是？”
见众人没搭话，萧念脸色转变阴，横下心道:“总之！不管如何，我就是……不……是本皇子！本皇子今日就是非要带上他不可！不然，不然本皇子就不走了！”
言罢，他立即站起身，颤巍巍又夸张地朝马车远了几步，威胁道:“本皇子就是不上马车！就是不走！看你们拿什么交差！那个什么……端王，可是听说残暴无比，杀人不眨眼，他连当朝尚书的儿子都敢杀！他……”
“噌”的一声，利剑出鞘，寒光令在场的人瞬间胆颤。
萧念顿时如被凉水浇头势气全消，见苏运那骇人的目光，不得已缩头把话咽进肚子。
苏运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眸子里流出的寒光比剑光更盛，更骇人。
这才让在场的人记起这位面容白净，书生模样的人，原是跟着端王出生入死过的心腹之一，多少也染上些说一不二的强硬手段。
他缓缓收了剑，语气平稳道:“十三皇子说得对，属下是受端王之命护送您回黄州，需向端王交差，也只向端王交差。任何可能带来危险的变数都要杜绝，这才是属下应该遵守的。”
“至于走与不走，也不是九皇子您能说了算的。”
苏运不再留给萧念目光，转身走向马车，抬手示意众人准备出发，言行已透出不容置喙的强硬。
萧念挫败，更显萎靡之色，呆站在原地任由武强搀着，文强“算了吧算了吧”的好言相劝。
见萧念这这副矬样，有着金刚面容的侍卫仰天一阵大笑。
这侍卫眉眼好似将怒未怒的金刚，身躯犹如小山一般壮实，也是端王手下一位良将，无姓，名唤“热木”。
热木性情过率一点就着，和苏运正好取长补短，二人常在一起行动。
他一路上叫萧念这草包烂货恼得不轻，几欲撞墙，刚才若不是苏运拦着，早在萧念撒泼喊出“本皇子今日就是非要带上他不可！”的无赖话之前，就提起拳头冲上去了。
现在真是大快人心，通体舒畅！
热木笑罢，看着苏运背影喜洋洋地在心里想:还是读书人会说话，苏运果然没骗人，读书确实好啊，书中自有……有……有什么来着？唉，算了，管他有什么，反正我听他的就行了。
“九——皇——子，你站着也没用，还不快回去！”热木有意吓唬萧念，边手作刀状放在脖颈处边说道:“不然，这麻袋里的人活着不活着我不知道，可是皇子您……”
热木话说到这，忽然顿住了，目光落在染血的麻袋上，落在敞口处露出的半截瘦削血污的胳膊，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要是这麻袋里装着的人还活着，要是被丢在这，恐怕就活不成了！
“当然活着！我们找到他时，他还说话了呢！要不是他说话了，本皇子也以为是袋死人，你见过死人会说话吗？”
活着，这可怎么办，热木挠头，转身求助地看向不远处的苏运。
萧念一见情况计上心头，立即气势汹汹，指着热木骂道:“当然活着，这里面装的可是一个大活人！你看看你们，一路上不是端王好端王好的吗？不是不让我说他一句心狠手辣吗？可你看看你们这些端王手里的人，多心狠，竟然见死不救！叫别人知道怎么想他？”
“咳咳咳！”萧念手握拳咳嗽几声，继而又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这鬼地方人烟都没有，就是活着也被冻死了！活活冻死啊！惨啊！”
不知是太过真情实感，还是因为咳嗽得厉害，萧念说着说着，常年浑浊茫然的双目此时竟然闪动着泪光，越说越凄惨:
“这一定是个被坏人谋害的好人啊！太惨了！被打成这样！装在麻袋里扔在烂芦苇荡里，还要被你们这些心狠手辣的人见死不救，就要被活活冻死在这荒山上了！”
萧念以袖拭泪，声情并茂道:“多好的一个人啊！自己都要死了，听见我们声音，还提醒我们小心，要不是他出声提醒我们，还以为是个死人呢，早就走了……”
“这……”热木哑声，盯着苏运，最终确定了没有任何指示，才缓慢迈着步子跟上。
“咳咳咳，好人啊好人啊！竟然还提醒我们小心……”萧念抽抽鼻子，问武强:“小心……他说小心什么来着？”
“小心……好像是，小心山匪。”武强胡乱应道，眼睛已经跟着缓缓启程的车马走了。
文盛武强两人同时急嚷道:“九皇子，他们好像真要走了！咱们快追吧！”“快来不及了！九皇子咱们抓紧走啊！”
萧念一听，放下袖子，边大叫:“你们竟敢……”边被文盛武强两人架着胳膊追上去了。
没想马车轮子刚转就又“咯吱”一声停下来了，苏运面向三人，沉声问道:“他说小心什么？”
武强:“小心，小心……山匪啊。”
**
“死杂种！……胆子不小！府官大人的话你也敢顶！”
“打他！把这小兔崽子打老实！腿打折！叫他还敢来打扰府官大人的好事！”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哈哈哈他还为什么？能为什么？为你撞上大人不高兴呗，为你脏了大人的眼呗！”
“就算是什么都不为，又怎么了哈哈哈哈哈哈”
高大的官兵笑着站着，围住抱头蜷缩的少年，用脚“摆布”少年——踹来踹去，少年不可遏止地哀泣声，像是猛丢进湖里的石头，激起一圈又一圈更加肆意的笑声。
……直到少年的唇角耳朵都涌出温热的液体，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后，便不再动弹。他感觉就像被人投进了深谭里，一下轻飘飘起来，耳朵里仿佛灌满了水，听见的声音越来越闷，越来越小。
“哈哈哈，这就不动弹了，死了吗？府官大人，你看，这小兔崽子……”
“这怎么办？要接着泼水吗？”
“贱骨头这么不禁打！看着像要断气了，泼水也没有用，别费劲了！”
“…………”
“唉唉唉！不行，还没轮到我呢？”“还有我！”“你们倒是……不行！”
“去提桶冰水去！”
“就是！快去！哈哈哈哈哈”
“府官大人，你看这……”
“没意思了，走吧。”
“扔远点。”
“唉！是！属下明白了！”
耳边渐渐地安静……少年感觉自己又被捆起来，捆成紧紧一团，仿佛成了水里一动不动的鱼，浮在深谭里，四下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又响起断断续续的人声和呼呼的风声。
“……累死老子了，这兔崽子。”
“猛兽……猛兽好像确实听说过……重阳前听人说这有只大虫出没！”
大虫？大虫是什么……
“……就在这片荒山边上，天一黑，盘子大的月亮给那大虫照着路，那畜牲通体雪白一根杂毛没有，血盆大口一张……”
“将那采药男人从脚吃到头，头进虎口之前还哭着直喊——娘呢！”
哦，对了……
大虫是老虎啊……
大老虎……
可他现在在水里，水里怎么会有大老虎呢？雪白的……大老虎？他好像没见过……
吃人？对啊，老虎是吃人的……娘说过，小念要听话，不能往深山里走，遇见大老虎，要被老虎叼走的……小念被老虎吃了，娘要把眼晴都哭瞎的……
小念……不能死，活着……活着
“……不然说不定真能碰上那通体——雪白的大虫。”
“……遇见大虫一口吞了，算他运气好，遇见山匪才算他倒了霉呢！”
“小兔崽子哪有娘哈哈哈”“走啦！走啦！”
透过漫天飞扬的芦苇絮子，少年半睁开双眼，茫然地盯着惨白日头，似艰难呻吟“疼……娘，好疼……活着……”，又似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雪白的……大虫，吃人的……”
“小心……大老虎……小心人”
“小心……山匪。”
**
马车队伍继续吱呀吱呀地行驶在山路上。
文盛和武强挤在一辆马车里，正弯腰费力地将麻袋里人倒出来。
麻袋着里的人倒出来后仍蜷缩成一团，像只满身腥气的小兽。武强随手将破麻袋从车窗扔出去，说:“就是这人，刚才在芦苇荡吓死我了，我以为是个死人呢？”
文盛手在鼻前用力扇，仍然扇不走腥气，没好气地说:“我看着他这样能不能活也够呛。”
文盛边说边伸手去拽地上人的头发，拽起他的头，将他血污的脸扳得微仰起来，看了一看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这是得罪谁了，不让他活。有进气没出气，最好能多挨几天，省得萧……”
文盛顿一顿，和武强对视会心一笑后又接着笑道:“省得九——皇——子不开心。”
二人正要下去，却又听见微弱人声，那地上的人双目紧闭，两片干薄的唇却正费力张合着，俯身分辨这微弱声音，却还是和先前在芦苇荡听的一样——
“娘……好疼”
“小心……大老虎……小心人”
“小心……山匪。”
“又是这两句，他就会说这两句老话。”武强偏头哼一声，摸着腰间的配刀嗤道:“小心？小心个屁，这破地方有老虎？老虎的脑袋能有刀硬？”
“破地方连个鬼人影都见不着，真有山匪指着抢人过活，钝刀都配不齐……咱们这一路的待卫可都是端王拨的，正儿八经从北疆下来的，还怕什么草台班子？”
文盛已掀开帘子，回头对他道:“行了，你和一个快死的小崽子说个屁，他又听不着。”
武盛干笑一声，也跳下车。
太阳已渐渐落下了，天光昏暗，寒风更加刺骨，下车的二人一齐缩脖子，朝萧念待的马车小跑去。
武强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纳闷道:“唉，文盛，你说为什么刚才我一说那个麻袋里的小崽子说的是小心山匪，苏运就同意带上了他了。”
文盛笑道:“唉，我看他就是扭不过皇子，故意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再怎么样，他哪敢把九皇子扔在这荒郊野外的。”
“他敢向他主子交差吗？”
“啧，那个端王，可听说……”
“吁吁吁！”
只听打头的突然勒马，整个车队猛地停下来。
二人也站住脚步朝前张望去——
山路上突然冒出两三个挑担子的农人，站着一动不动的。
队伍前头的人高声催道:“干什么的，让一让！让一让！别站路中间挡道！”
残阳正似血般铺满半边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小心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