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光线透过雕花木窗,照亮了昏暗的内室,宽大的浴池堆满了名贵药材,散出淡淡的苦气,医师肖殷拧着眉头提着一杆小铜秤,抓了一把黑乎乎的药材,再度丢了进去。
池中浸泡的药材皆是大内珍品,此刻这些有价无市的宝物被人毫不怜惜的丢进了池子了,肖殷却连半分杂念都没有。
池中的药材皆是药劲极强的重药,数种药材杂糅在池水之中,将池水染成了墨色,其中药劲常人触之便有被腐蚀刀割般的痛感,整人浸入更会有分筋错骨之痛。
可是此刻池中的人神色平静,端坐在药池之中,安详静谧犹如一尊玉佛,好似没有半分痛感。
肖殷看着齐醴额角跳动的青筋,叹了一口气,万虫啃噬焉能不痛,王爷之所以神志清楚不过是他心性坚忍。
人非铜墙铁壁,心性可忍受折磨,身体却掩饰不住,种种虎狼之药下,**凡胎仅是相触便会抽手撤离,齐醴在药池已经呆了半个时辰。
肖殷不敢再放任齐醴泡下去了,再不散功法,经脉受损可不是小事。
柒鸢被少年亲卫拉入屋中,肖殷愣了片刻,亲卫挠着头不好意思的解释:“肖大夫,我们兄弟几个的内力加起来也抵不过柒统领,既是为王爷散毒,寻个厉害的人也更稳妥。”
肖殷默然点头的功夫,柒鸢被少年亲卫推入屋中,屋子有些许阴暗,唯一从窗外射出的光线恰好照到那人身上。
水池如墨,浓的好似化不开一般,被石田安护等人崇拜不已的南安王殿下,上身未着寸缕盘坐在池中,白的令人惊心,那张棱角分明英俊不凡的脸在那墨池的映衬下,颇具一种神性的美。
这种高不可攀的美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对其顶礼膜拜的臣服之心。
柒鸢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肖殷用手探了一下池水的温度,“就是现在,再晚王爷便撑不住了。”
柒鸢愣了一会神,看了眼不断辨药的肖殷和呆若木鸡的少年亲卫,心中生出些许茫然。
就这么让她替这位尊贵的南安王爷去毒疗伤,倒真不怕他们王爷事后怪他们病急乱投医。
男女大妨不顾暂且不论,连基本的戒备警惕也没有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到底是他们对这位王爷太过信服,认为其无坚不摧,亦或是对自己的防卫反击的能力存在一种极致的自信。
柒鸢看着眼前王爷修长白皙的脖颈,眸光微动,这么近的距离,但凡她存有异心,眨眼便能令他死在她手上。
柒鸢攥紧了手,压下纷乱的心思,将手贴在那人白皙濡湿的背上。
柒鸢几乎是一触到那人的脊背,手下的皮肤便轻微的绷紧了些许,这种僵硬并未持续很久,很快他便放松下来,好像笃定来人不会伤害他。
柒鸢心内有些惊讶,这人怎么一点抗拒也没有,好似与她很熟悉,毫不设防的便接纳了她。
这并不是最让她震惊的原因,更让她不可置信的事怎么她也对这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震惊之余,她竟觉得这人的身体她也极为熟悉。
柒鸢按照肖殷的话,输了一会儿内力,便停了下来。
肖殷拿着一把长柄的木勺,将那墨色的池水从齐醴肩头浇下,齐醴冷白的额头上沁出点点细汗,英俊的面目中露出一抹痛色。
那种痛苦让他显得有些可怜,万人敬仰的南安王爷此刻脆弱不堪的在池水中忍受折磨,流淌在他身上的墨色水滴像是一只细小的游蛇从他的身上缓慢的留下,而昔日尊贵傲然的男人却只能被迫承受。
柒鸢不知第几次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她又连着为齐醴输松了不少内力,齐醴渐渐有了清醒的迹象,为了避免出现什么差错,肖殷将柒鸢暂时留了下来。
柒鸢百无聊赖的靠在一旁的屏风上,齐醴彻底清醒了,他站了起来,高大阳刚,柒鸢秉持着非礼勿视想要转过头,却猝不及防的看见那人腰间一颗细小的红痣。
一瞬间柒鸢好似入了定一般,头脑中一片空白。
肖殷见齐醴醒了,松了一口气,“王爷可算是醒了,属下总算不辱所托,幸而柒统领出手相助,王爷身上余毒已清,好好修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初。”
少年亲卫也喜不自胜,“太好了,王爷终于没事了,柒统领果然厉害,之前暗一他们替王爷疗伤,总是力不能及,多亏我灵机一动找了柒统领。”
柒统领?齐醴此时正背对众人而立,并不知道屋中有几人,这会儿听见柒鸢的名字一时有些恍惚。
在这一刹那的功夫里,齐醴脑中涌现了无数个问题,余毒刚清,他的脸上带着病容,没有平日好看,他的身上也染了浓重的药味,颇不好闻。
用这个狼狈的模样见阿鸢,她若是不喜欢他该怎么办?
尘卿那张脸是用药水所化,不是他的真容,日后他与阿鸢在一起,总不能终日顶着一张假面,所以他定要让阿鸢喜欢他这张脸才行。
齐醴转过了身,想要若无其事的向阿鸢打一个招呼,却见阿鸢呆呆的盯着他的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也看见了自己腰间那颗绯红的小痣。
齐醴慌了一下,他以尘卿身份与阿鸢相处之时,两人从未越规,唯有在龙泉庄子时,阿鸢偶然撞见他出浴,出神的盯着他的腰看了好一会儿。
阿鸢这是发现了?
肖殷与少年亲卫都没成亲,不明白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当齐醴看中柒鸢的本事想要重用,体贴的给二人留下空间。
齐醴不确定阿鸢是否认出了自己,他思索了会儿,小声问道:“柒小统领可否替本王取一下衣裳?”
柒鸢转头,瞥见齐醴挂在木架上的衣衫,顺手取了过来。
齐醴顶着柒鸢丝毫不回避而视线,心慌的披上雪白的中衣。
被阿鸢盯着自然是件好事,可是现在情况明显很不对劲,阿鸢好像真的发现什么了。
按照他的计划,用尘卿的身份假死后,他以真面目与阿鸢喜结良缘、阿鸢真正喜欢上他之后,他才敢坦白那桩错事。
他心里很清楚,阿鸢对尘卿的感情还未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这时贸然被阿鸢发现他欺骗了她,他便更没有可能得到阿鸢的心。
不管怎么样,现在绝不是坦白身份的良机。
“柒小统领小小年纪,便有此等深厚的内功,果真不俗。”
柒鸢语气微凉:“多谢王爷美誉。”
她以前怎么没发觉尘卿竟然还有演戏的天分?
他到底为何这般相信她一定认不出自己的枕边人,没露出破绽便罢了,这会儿腰间的红痣露了馅,接下来再做什么,都只会露出越来越多的马脚。
寻常王爷怎么会放任初见的手下替自己运功疗毒,也不会在自己衣衫不整的时候,手忙脚乱的披上衣服,却心慌意乱的连系带也弄不好。
柒鸢在心里摇了摇头,罢了既然他想做戏,那便由他去,至于他为何假死,顶着尘卿的身份出现在她身边,她此刻还不想考虑。
他还活着对她来说实在是个莫大的惊喜。
柒鸢不忍看他那慌乱脸红的模样,好心的背过身去。
没了那道灼热烫人的目光,齐醴自在了些,飞快的披上了外衫,可是很快他心底又生出一些幽怨。
果然他这副身子养病太久,没有素日阳刚英气,阿鸢竟然一点眷恋也没有。
尽管心里在碎碎念着,齐醴沉静了片刻,还是端出了王爷的架子,“柒小统领在缉拿云镜一案上功不可没,不知想要何种赏赐?”
福康巷子一案云镜机关算计棋差一招将自己算计进了内廷大牢,小皇帝对其恨不得凌迟,作为一手搜集罪证的功臣,柒鸢自然也收到了皇帝的赏赐。
柒鸢目不斜视,“圣上早已赐过黄金良田,属下感激不尽,不敢贪婪无度。”
齐醴挑了一下长眉,这怎么能叫贪婪无度,云镜那伙阿谀之臣,光是拍拍马屁,小皇帝便能阔绰的赏赐高官爵位,阿鸢这等实打实立下的功劳怎能用黄白之物便打发了。
齐醴披好衣衫,走出昏暗满是药味的屋子,带着柒鸢走到院中,庭院广阔,绿荫铺道,几个小仆人训练有素的清理着院子。
他的眉眼在明亮的庭院中露出不容反驳的傲然,“柒小统领尽忠职守,再多赏赐也受得,高官厚禄、朱门大宅寻常功臣该有的,柒小统领也合该拥有。”
说到底小皇帝此举不过是见柒鸢是女子身份,本身便带了三分轻视。
柒鸢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庞上流露出的陌生的情绪,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丝恶趣,她看着尘卿,面色阴沉:“多谢王爷厚爱,既然投入王爷麾下,王爷英明神武,定不会让属下蒙受冤屈,不过云镜一案,属下痛失夫君,不想太过惹眼。”
齐醴奇怪,“这是何意?”
柒鸢轻飘飘的看了齐醴一眼,“圣上所给的赏赐并未薄待,只是属下暂时无福消受。”
齐醴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危机来,“敢问是何赏赐?”
柒鸢笑容轻淡,“不过是十几名无辜受家人拖累被罚入南楼馆的落魄公子。”
柒鸢说罢见天色不早,赶着要和安护石田道别,只留下面色铁青头顶似乎顶着乌云的齐醴。
无辜受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落难公子,这不就是十几个各有风情的尘卿么?
南楼馆的公子一夜千金,小皇帝一手买下十几人,算来也的确不算亏待。难怪阿鸢没什么不满,感情是小皇帝送的大礼送到了人家心坎上。
阿鸢不收下不是因为不喜,只是小皇帝送的时机不对。
想到此处,齐醴顿时生出了一时随时会阿鸢换掉的不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