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柒鸢在荒山寒潭中呆了两夜,归途中除了勉强打起精神同尘卿说上几句俏皮话,一入府便虚弱的晕倒过去。
尘卿令人从太医院请了太医,要齐彻看着亲自去熬药。
他站在柒鸢的床榻旁,素色的纱帐在光下折射出明明灭灭的薄光,他那俊美绝伦的面庞染上了几道暗影,令人看不透神色,只有昔日那双温柔多情的眸子露出寒冰似的暗芒。
齐彻端了药来,本想亲自去喂,没走几步,便见自家王爷端走了药碗,拿着一方叠好的帕子,细致体贴的喂柒统领喝了一口药,柒统领吞了药眉头蹙了起来,王爷眉目里竟也浮上一层痛色。
齐彻不禁恍惚,当年王爷南征北战之时,军中的老油条不愿听受少年王爷的指令,便以王爷貌若女子来讥讽,王爷闻言按捺不发,平静的带着多舌的老将打入敌营,血战三日。
大捷回营之时,王爷身负重伤,盔甲染血,军医替其处理伤口双手打颤,生怕在那具体无完肤的身体上再添伤痕,王爷却始终神色安然,生生抗过拔箭洗毒之痛。
尘卿喂完了药,齐彻接过药碗,退下时瞥见王爷眸中无法掩饰的深情,心底蒙上了一层暗影。
王爷蛰伏在市井,为的便是麻痹云家,日后终归要回宫中,如今云家行事张狂屡屡受挫,小皇帝也生了警惕之心。
观如今的形势来,云家与昌平伯结亲,狼子野心已经昭然,王爷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然而柒统领一病不起,叫王爷如何能安心离去。
云家一日不除,与王爷沾上关系无异于成了明晃晃的靶子,王爷脱身离开,便不能对柒统领实情相告,如何离开也变成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柒鸢昏睡了整整一日才堪堪养回了些精气神,她醒来将近天亮,一睁眼便看见一旁撑着脑袋歇息的尘卿,尘卿的觉很浅,柒鸢一动他便醒了。
柒鸢的身子一连几日没有进食,尘卿张罗了一些清粥,见她吃光,这才分出神:“阿鸢,大夫来问你诊过脉,说你思虑过重,损了气血。”
柒鸢闻言,撑起了身子,轻描淡写,“约莫是探查福康巷子的线索费了些神思。”
尘卿点了一下头,垂眸替柒鸢盖好被子,幽声道:“可是大夫观你脉象,说是经年累月,阿鸢入解冤司也不到一年。”
尘卿的声音低微而又轻柔,即使话中带了些锋利刺探,可他太过小心翼翼,反而让柒鸢生出些许愧来。
莫婆婆说过,既是夫妻,便该风雨同舟,尘卿的小身板自然抗不过云家的连番陷害,云家之时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可是她消失了两日,这是铁板上的事实,也不好什么都让他知晓,否则他也会不安。
柒鸢整理好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停顿片刻,开了口:“尘卿,你可曾听过肃州之事?”
肃州是边关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城,地处偏远,寸草不生,百姓不到万人,在边关的城池之中,只能算作平庸。
尘卿摇了摇头,示意柒鸢继续说下去。
柒鸢的声线很稳,没有丝毫的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肃州城池很小,又在西北荒地,百姓稀少,在众位官员眼中,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城。”
“可是没人知道肃州与方州隔了一座险山,只要用上铁钉和绳索,不到一日便能赶到方州。”
尘卿心中变得凝重,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方州可是边关要塞,直通南地,方州若破,敌军便可长驱直入,踏上大齐的疆土。
柒鸢知道尘卿只是商人不懂形势,便讲的更明白了一些,“肃州虽然不怎么起眼,若有贼人占了肃州,攻下方州也只是几日的功夫。”
这些事情柒鸢也是入了解冤司之后,才有了门路调查清楚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家破人亡、愧对师父嘱托不过是父亲遭奸佞蒙蔽,现在看在肃州那场大乱不过是别有预谋,而这做棋的人正是云家。
柒鸢没有打算让尘卿卷入云家的是非之中,所以她隐去了云家,想了想便说道:“肃州的守将是我父亲,我从小拜在师父门下,为的便是做一个像父亲那般的人,为此从小便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
柒鸢说到这里,心脏闷闷的跳了一下,她的心绪变得低落,“可是我没有做到。大乱之中,跟着我习武的小徒弟们被贼人抹去了脖子,就连爹娘也死在敌人刀下。”
尘卿无声的靠近柒鸢,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剩下话不必柒鸢开口,他也猜到了。
柒鸢生来资质不凡,又是守将之女,自然从小被人寄予厚望,扛了不少担子在身上。
肃州被贼人控制,她没有选择苟且偷生,而是带着幼妹逃到京城,不会说贪图京里的风光,那么便只可能是她要复仇,她要用敌人的鲜血告慰那些无辜惨死的人。
可是她要面对的敌人很强大,远远不是只用武功便能制服,她想对付的是一个盘踞在大齐祸乱百姓已久的世家。
柒鸢没有再说下去了,尘卿也没有再追问了,柒鸢刚刚好起来,他不想让柒鸢陷在痛苦的回忆里,便对她说:“阿鸢午膳想吃些什么?柒荨与莫婆婆炖了鱼汤给你。”
想到吃食,柒鸢心情好了些,她记起来尘卿之前说的几道清甜可口的点心,郑重其事的道:“鱼汤是要喝的,点心也不能少,算上昏迷的几日,尘卿,你已经缺了好几道新的口味了。”
柒鸢的声音变得忧心忡忡,“难道你想不出新的东西,成了书上说的什么江郎才尽。”
尘卿笑着摇了摇头,拉开一旁的木柜子,取了一本,柒鸢只看见书封上写了饮食二字,尘卿翻了一下,她看到了尘卿密密麻麻的朱红色的批注,呆呆的问:“这是何物?”
尘卿有些得意,“这可是我遍寻了整个大齐,才汇成的最好吃的几道糕点方子,那批注是我与几位糕点师傅共同研制。”
柒鸢想到尘卿书案上堆叠如山的账册,再看看他手上这本明显用了心血的书册,忽然之间心情变好了不少。
柒鸢病了三日,解冤司里积了不少公务,病稍微好转之时,石田便苦着脸上门求助了,难怪老大平日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放着那些公文还有复杂难解的案子,这谁能高兴的起来。
解冤司里的安大人知道柒鸢病后,也让人探望了几次,可是话里话外都是催她当值的意思,这日齐彻刚巧来寻尘卿,撞上了安大人派来的人。
“尘卿,解冤司里的公差紧要,我身子已经好了差不多了,这几日你也操劳了许久,在府上好生歇息。”
待看见柒统领顾不上养病,前去当值之时,齐彻偷偷瞥了一眼王爷乌青的面色,默默同情了一下安大人。
柒鸢离开后,尘卿冷冷的看了一眼安大人递来的帖子,将他的名字记了下来。
他手下怎么能如此不体恤下属的统领,此刻的愤懑不平,怜惜柒鸢劳累,全然忘了他派任务才更能称之为残酷。
“肃州的事调查的如何?”
那日听了阿鸢所言,他总觉得有些事依旧模糊,便派人去细细查探。
齐彻听到王爷发问,想到所查的东西,忽然有些难以启齿,可是对上王爷的目光,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肃州之事确与柒统领说的无异,只是个中还有些许曲折,我们的人寻到了柒统领的同门。”
尘卿微微抬起了眉毛,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齐彻胆怯的说着他听来的东西:“据柒统领的同门所说,柒统领从小资质不凡,成了肃州一位隐士高人的关门徒弟,可是柒统领锋芒太露,在师门惹了不少妒忌,便有人借用柒统领的性子说事,说她是山中精鬼所化,嗜杀嗜武,乃不吉之人。”
尘卿的手猝然攥成了拳,齐彻依旧说着:“后来柒统领的师父为了护住她,让她成了门中弟子的护卫。可是那些弟子早被妒意蒙蔽,故意做危险之事,诱柒统领帮助,事后假惺惺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转头又做更凶险的事。”
尘卿另一只手上的笔断成了两截,齐彻看了他一眼,忙跪倒在地。
尘卿的声音发苦:“继续。”
“师门之中有人猜到弟子受伤,柒统领手腕上戴的珠串便会被柒统领的师父碾碎一颗,然后对柒统领施加惩罚。”
齐彻伏在地上呲了一下牙,“那帮人本意是想害死柒统领,幸好柒统领实力太强,没能如了他们的愿,可是他们贼心不死,在柒统领下山之后,追到肃州又传了些许谣言。”
“柒统领的父亲怕谣言扰乱民心,便让柒统领前去剿匪、训练兵士,用以平息谣言,可那时柒统领还未及笄。”
“后来肃州被云家安排的人鼓弄出了一场大祸,柒统领所认识的人死了大半。”
剩下的事就如柒鸢所说的相差无几了。
齐彻说完,尘卿便沉默了下去,良久之后,他从自己怀中掏出一颗血红的珠子,哂笑,只是那笑里染上了讽刺,“就是这些珠子让柒鸢在荒山了度了两日两夜,查到是谁做的?”
齐彻犹豫的说,“从肃州逃到京里的除了柒统领,便是霍家兄妹,霍绣在福康巷子出现之后便没了踪迹,属下猜测此事是霍绣所为,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有找到证据。”
尘卿道:“查!柒鸢警惕性极高,能在她眼下扔出珠子,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绝对不是霍绣那样的女子能做到的。”
齐彻领命,将要退下之时,他停住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大着胆子说道:“王爷,昨夜宫中忽然传出陛下中毒的消息,何太医诊过那毒不是大齐所有,他猜测是南地的巫蛊之毒。”
“王爷,云家已经出手了,我们现在要走么?”
尘卿捏了捏眉心,示意自己知道了,齐彻退下之后,他负手在窗前站了一会,随后写了一封书信,让人送了出去。
即便齐彻不问那一句,他也是要走的。
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现在已经到了最好的时机,他不会白白错过。
之所以没有下令,不过是想等个万全之策,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等来了。
现在已经来不及寻找对柒鸢下手的人了,既然一时半会抓不住小人,那便让阿鸢再强一些,强到那些人不敢对她动手。
云家给小皇帝下了巫蛊之毒,想来福康巷子的毒也与巫蛊逃不了干系,阿鸢是个聪慧之人,只要跟了线索,她一定寻的出真相。
与此同时,云家。
因为云依依与昌平伯亲事告吹,府上已经低迷数日,云家家主在临窗的矮桌上摆了一盘棋,手中捏着一颗白色的棋子在空中停了片刻,缓缓落了下去。
云家家主抚着胡子,看着棋局,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云家对大齐的掌控不是一两天,云家先辈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权力早已经笼罩了大半个大齐,近来云家出现意外于大局而言,不过是洪流之中的一颗沙砾,无伤大雅。
云家朝中党羽遍布,云氏女蕙质兰心贤名在外,将小皇帝迷的神魂颠倒,不谦虚的说,云家如今已经有了无可动摇的地位,那个位子对云家而言不过是指日可待。
云家家主正畅想着,忽听门外的管事急躁的声音,他有些厌烦的皱了一下眉,冷声斥道:“些许小事便失了体面,成何体统。”
云家家主想到宫中那些伶俐乖巧的内侍,暗暗摇了摇头,与那位比起来,云家的下人终究少了一些从容与机灵。
他等了一会儿,准备在管事上来禀告之时将人劈头盖脸骂上一顿,但是他没有听见管事的脚步声,只听到木杖敲在地面上的咚咚声。
云家家主心跳漏了几下,抬起头便看见来人满头银发,身姿虽然佝偻,可那份岁月积淀的气度与风华叫人不可忽视,“老,老太爷。”
云家家主连忙起身,态度恭敬,来人已经很年迈,仅从门外走到屋中,便已气喘吁吁,云家家主却一点不敢小觑。
这老人家与他这种坐享其成的政客不同,他可是为云家开疆破土的老一代的功臣。
云家老太爷任云家家主搀扶着,坐到圈椅上,手里的檀木拐杖重重的敲了一下地面,“云镜,我膝下无子,当年在宗族之中过继你来,是看你进退有度,现在看来是我糊涂。”
云家家主云镜听见此话,脸上谦卑讨好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他试探的出声,“您说的可是依依与昌平伯亲事告吹一事?”
老太爷瞥了云镜一眼,眸子微合,像是睡着了似的,云镜知道老太爷这是在等他回话。
他思量了几下,说出自己的看法,“老太爷,昌平伯这事是让我们面子上难看,不止昌平伯一事,浮香楼、拉拢顾家一事也中途遇阻,可是这未尝不是上天的警示。”
老太爷鼻孔哼了一声。
云镜继而又说道:“这些年我们给皇家留的体面太多了,以至于让有的人忘了大齐当年到底是谁打下的,老太爷,宫中已经传了消息,云妃有孕了,小皇帝身上也被中下了蛊,他日后无法再有子嗣。”
老太爷闻言睁开了眼,他定定的看了云镜一眼,“云家守了几代的清正的名声在你手中要成为乱臣贼子?”
云镜察觉到老太爷话中的威亚,可是这一步棋他已经想了许久了,“老太爷何必在意顾家、昌平伯之流,我们不需要再拉拢他们,南安王生死未卜,云妃诞下皇子后,只要除掉太后,云家便可真正无碍。”
老太爷忽然出声:“你可算过,有几成胜算?若云妃生下的是个女儿,朝中清流自会过继其他子嗣。”
云镜冷静下来,“云妃只会诞下皇子,小皇帝身上的蛊虫已经种下,待太医察觉,也是云妃诞下皇子后,眼下云家只用静候佳音。”
老太爷的目光在云镜身上停留了很久,末了叹了一口气,从身上掏出一个密信来。
“依你的计划,云妃有孕期间云家绝不可再出乱子,这信上所说可是真的?”
云镜接过了密信,呼吸瞬间凝重。
老太爷看着云镜额角渗出的冷汗,“这便怕了?”
云镜心中不安,却不动声色将信折好,“老太爷放心,福康巷子的事便是解冤司捅破了天,我也会压下去。”
老太爷目光幽远,说了一句但愿如此,便颤巍巍的离开了。
老太爷走后,云镜惴惴不安的叫来暗卫查探送信之人,一个时辰后,暗卫回来禀报说解冤司三日前已经动身前往潭州。
三日前,现在派人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潭州!解冤司半年前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巡街的小队,这会怎么这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现在竟然连潭州也寻到了。
暗卫统领见云镜一言不发,心里正胆战心惊,忽然老太爷门下的小童子跑了过来,“大人,老太爷那里又收到神秘人的一个锦囊。”
云镜手指哆嗦着打开锦囊,奇异的安定了下来。
原来前去潭州拿人的是那位柒统领,还真是冤家路窄。
云镜沉吟了片刻,对着暗卫下令:“解冤司统领柒鸢的家眷何在?抓起来。”
只要是人便有软肋,女人惯常心软,柒鸢再厉害又如何,一个身世低微的小统领,他只要动一动嘴,便能叫她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