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堂内众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周子安的耳中,他面色涨红,肩膀不自觉的佝偻着,他觉得像是戏台上的千夫所指的丑角。
他不安的抬起了眼,偷偷去瞧云家家主。
云家家主端坐在堂前,一手拿着扇子,另一手闲适的摸着胡子,风度翩翩,儒雅而又正派。
然而这个昔日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在周子安心中威信已经大大打了折扣。云家家主向他保证过,会将何伯处死,将那些知道他身世的人全都除掉。可是这接生婆如今不但安然无恙还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众人眼前,将他的身世抖落个底朝天。
云家答应他的第一环都出了岔子,至于之后的筹谋杀死昌平伯让他取而代之的计划更是痴人说梦吧。
周子安心中的寒意渐渐聚积,脸上的血色随着堂内众人的指点消失的越来越快,以至于面如白纸,让任何人瞧了都知道这是不打自招了。
柒鸢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周子安身上,身手唤来了石田,在他耳旁耳语了一番。
柒鸢隐在众人身后本不算显眼,可是云家家主颇有预感,一直分神窥视着她,见她又有行动,他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
众人还在观望,得好生安抚众人,想到此处,云家家主收回了视线,“诸位稍安勿躁,既然胡副将有备而来,处心积虑的请了一个做戏的婆子来破坏这桩婚事,云家自然会有所回应。”
众人安静了,云家家主继续朗声道:“今日乃是昌平伯和依依的大喜之日,伯爷无法赶回,子安才代兄迎亲,子安身世如何不能只凭这人的口舌便断了案,此事绝非三言两语便可断清。”
云家家主的声音不疾不徐,云依依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隐隐明白了家主的意思。
当务之急是缔结云家与伯府的亲事,昌平伯那边家主已经派了不少杀手,不会有命回到京里。他若是死了,胡任之流就是一盘散沙。
只要今日亲事不受阻,她便有伯夫人的名头,届时云家就能名正言顺的插手昌平伯府的事,一个没有根底的接生婆,还不是任由处置,那时周子安也能‘身世大白’。
云依依想通此理,对着众人道:“亲事是伯爷的意思,下聘迎亲都已行过,如今只剩拜堂便能全了规矩。小女子本不该僭越,可是事关终身大事,小女子少不得请诸位叔伯宗亲多多思量何为轻重缓急。”
柒鸢漠然的看着云家家主与云依依一唱一和企图糊弄众人的姿态,而众人虽然一脸难堪,却也再无反对之意。
云家派人抓走了胡任,喜娘重新张罗起拜堂,柒鸢瞧见云依依盖上喜帕时挑衅得意的眼神,她轻笑了一下,也不怎么遮掩锋芒了。
堂上诸位都是京中的官员,谁人不知云家这话中的荒唐,然而面对云家稍微强硬的示意,他们便都闭了嘴。
这么下去可不妙,云家的气焰也该灭一灭了。
柒鸢站起了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到了云依依与周子安身后,伸出了手,拽开了那条喜庆的红绸,对着云家家主发出一声冷笑。
云家家主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你笑什么?”
柒鸢身形清瘦而伶俐,宛若闪着寒芒的利刃,“胡任与昌平伯出生入死十余年,他的话尚不能算伯爷的意思,怎么云姑娘的话便这般有分量?”
胡任闻言挣扎了起来,从身上掏出一封密信,“伯爷不愿受小人诓骗,特意嘱我铲除小人,告知诸位暂缓婚期。”
云家家主神色不变,将人将那信拿了上来,只看了一眼,“此为假信,昌平伯出身行伍,不通笔墨,如何能写出这封信。”
柒鸢毫不退让,“是真是假分辨了才知。”
云家家主垂下眸子,将信顺手交给手下,问:“是真是假?”
手下答假,又问了几人,皆说信是假的,云家家主笑意不达眼底,“柒统领现在可还满意了?我敬你是统领,对你一再忍让,可是成亲不可错过吉时,云某便不与统领多言了。”
云依依跟着道:“是啊,柒统领,何必阻挠我一个小女子的亲事,知道的是你秉公办差,不知的还以为您对伯爷有什么别的心思。”
这信是真是假并不重要,有云家在的地方,云家的话便是天,柒鸢注定是徒劳。
柒鸢退了一步,喜娘僵着脸开始唱喜了。
柒鸢直视着云家家主,“事关云小姐与伯爷,我没有立场多说,既然如此,便让伯爷亲自来说,伯爷现在能言否?”
云家家主一愣,扇子划过杯盏,瓷片混着茶水一片狼藉,可是此时无人关注他的失态,众人的视线尽数停在了来人身上。
来人身形高大,穿着褴褛的衣衫,衣上尽是血痕,最严重的地方血迹模糊,伤可见骨。
他缓步走了进来,粗犷的面上占满了尘土和血迹,明明只是几步路,却走的极为艰难颓靡,犹如风中残烛。
这是退敌千里立下赫赫战功不怒而威的将军?
众人这会儿有些坐不住了,异族虎视眈眈,顾家没有可用之人,朝中能打仗之人屈指可数,云家竟然敢对守卫黎民百姓的将军动手。
昌平伯爷在石田的搀扶下走到堂前,没有开口,朝着柒鸢拜了一下。
这一拜虽然无言,却好似把什么都说尽了。
云家家主维持住风度,“伯爷这是何意?”
昌平伯不答,只是盯住云家家主的眼睛,“今日意外丛生,不是结亲的好日子。”
云家家主干笑。
昌平伯怒目而视,柒鸢看着云家家主,无声的问:“退还是不退?”
云家家主这回怎么也不能装聋作哑了,他看了众人一眼,发觉众人面上都有怒意。
他收敛了表情,深深地看了柒鸢一眼,随后吐出一个字:“退。”
能不退么?若是不退,只怕昌平伯与柒鸢当堂便要揭穿云家的所作所为。
有些事不放在台面上,便有遮掩周全的可能,可有的事一旦放在面上,便要被人攻讦。
况且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容不得他不退。
云家家主起初是一个人走的,后来云家的兵丁反应过来也纷纷离开了,云依依本不愿走,最后被两个婆子强行拖走了。
众人心知肚明,这哪是简单的推迟婚期,这婚事是不成了。
周子安与周老夫人瘫在地上神色呆滞,众人知情识趣,纷纷起身告辞,走的时候不忘打量柒鸢一眼,心中涌起惊涛骇浪,还真是英雄出少年,这柒统领这一出对云家是一点面子也没有留。
这还真是痛快。
查探接生婆的事柒鸢交给了石田,昌平伯经过刺杀有心无力,府内被云家祸害的鸡犬不宁,一时也抽调不出人手,柒鸢索性将石田等人留在伯府帮忙。
天色尚早,柒鸢没有早早下值,而是骑着马在福康巷子里转了一遭,福康巷子的几处水井都被动了手脚,下毒的人做的极为隐蔽,解冤司查了数日,也只寻到了残留在草堆上的褐色粉末。
解冤司寻遍了医馆,可惜无人能说出粉末的来历。
柒鸢心里清楚,这粉末十有**是云家动的手脚,她想重创云家,便要寻到制作粉末的人纠出那些人与云家的关系,可是眼下粉末的来历尚且没人说清,后续的线索只会更难。
她破坏了昌平伯与云家的婚事,云家独断专行,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不怕他们的报复,可是她的实力与云家相比实在太弱小,她只有握住云家的把柄,才能有反击之力。
柒鸢漫无目的的骑着马在背光的巷子里缓缓游荡,她在心中细细盘算着所有的可能,等到反应过来时,发觉她处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巷子。
柒鸢摸了一下腰间重新挂上的长剑,拍了一下马背,在不远处看见一堆干草,马哒哒的往草堆走去。
空无一人的巷子里陡然多出一堆干草实在突兀,柒鸢的手移到剑上,果然在马靠近干草堆的那一刻,一个不知名的东西飞了出来。
柒鸢反应迅速的抽出长剑,在空中利落的劈开了那物,只听一声丝帛碎裂之音,那物在空里散了开来,一颗颗通红如血的珠子呈雨状四散,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柒鸢的剑没有收回,那漫天散落的血红的珠子似乎印在她的眸中似的,瞬间带走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度。
柒鸢从马上跳了下来,长剑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她低下身子,取了一颗通红的珠子,身子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
她想到了儿时那段久远而痛苦的记忆。
她生下来时练武的天分极高,会走路后便被家里送到山上习武练功,成了师门中唯一一位关门弟子。
她学武功很快,别人需要一个月才能领会的招式,她往往半日便能练的很有眉目了,师父说她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倾尽毕生的心血叫她领略上乘的功夫。
她进步的越来越快,是师门中最卓绝的弟子,她在山上呆了几年,成了师门里的常胜将军,除了师父没有人能在她手下坚持百招。
就是那时,师门里忽然传出一些流言来,他们表面上待她和善私下里却说她是个怪物,说她是被精怪夺走了情丝,才那么厉害,还有的人说,生而为人,却无悲无喜,这样的怪物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传言甚嚣尘上,连她的师父也有所耳闻,师父将她带到了林中,指着正在捕猎的野狼,问她:“那只狼很快会追到那只将要生产的母鹿并且吃掉它,而那母鹿腹中的小鹿还未出生便要死了,阿鸢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小柒鸢一脸平静,眸子澄澈的如同湖水,然而那干净剔透的眸子没有半分动容,只有死寂的漠然。
师父苍老的面庞染上一抹忧色,他不甘心的问,“孩子,你没有半点悲伤么?”
小柒鸢从来不会说谎,她诚实的点了点头。
师父叹了一口气,“这样怎么行呢?师父已经年迈,护不住你多久了,阿鸢,你要记住异类在人群中是活不久的,你的天赋注定让你木秀于林,你只有为他们所用,掩住锋芒,无害一些,他们才能容你啊。”
小柒鸢不懂师父的话,可是并不妨碍她知道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在她身上发生了。
果然没过多久,小柒鸢手上便多了一个红色的珠串,师父对着她道:“从今日开始,你不必再练武了,师父要教你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师父将小柒鸢引到普通弟子练武的地方,让她去看普通弟子的喜怒哀乐,叫她学着哭、学着笑。
小柒鸢过人的天赋在领会人情上实在相差甚远,她被师父强迫着勉强知道了何时该哭,何时该笑。
后来师父指着红色的珠串,“这珠串上的每一个珠子代表与你年龄相仿的几位弟子,从现在开始,你要时时刻刻的保护他们。”
小柒鸢领命行事,可是她独来独往惯了,不知如何在意与保护别人,没过多久便有一个弟子被蛇咬伤了,后来她被师父叫到跟前,又被踹进了寒潭中,她想爬上去,却被岸上坚硬的怪石划伤了手腕。
她出来时浑身冻成了冰块,师父问道:“痛吗?”
她点了点头。
师父丢给她一个手炉,神色复杂,“知道痛就要记住,你要保护好他们。以你的能力护住他们只是小事,便是护不住,你也要为他们复仇。”
“记住,你只有为他们所用,才不用经受更大的痛苦。”
师父的话,小柒鸢并没有吃透,可她的脑海中隐约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师父是对的。
从那之后,柒鸢兢兢业业的围在那群弟子身后保护他们,没过多久,弟子们见了她不再露出嫉恨的神色,发自内心的感激崇敬她。
师父对她很满意,愿意重新教她武功。
从那一刻,她便知道她要保护该保护的人,护好那些缠在手腕上的珠子,只有如此,她才不会被丢进寒潭里,忍受那种极致的痛苦。
柒鸢从回忆中醒来,咬紧了唇瓣,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她看着这些血红的珠子,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血管里的鲜血极速流动着。
是了,肃州一案,她没有护好那些本该由她保护的人,她的家人,追随在她身边的那几个孩子,那么多的人最后她只护下了柒荨和莫婆婆。
那么多的人,怎么就只剩下了两个呢,那些碎裂的珠子,死去的人,师父会很生气,她要在寒潭里呆上好几日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柒鸢浑身冷的厉害,她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骑着马往山上奔去。
是了,她要在寒潭里反省,要洗清那些过错才不会抛弃,她要记住那些人啊。
柒鸢从昌平伯府出来后便消失了,尘卿不眠不休寻了两夜最后在荒山的一处寒湖中找了虚弱的快要昏死的柒鸢。
尘卿想要拖着柒鸢离开时,柒鸢醒了过来,她的眸子锐利的如同寒星,她挣脱出了尘卿的怀抱,戒备而警惕的退了几步,“走开,不要出现在这里。”
她的过错还没有清洗干净,她不能让尘卿看到她这么狼狈的一面。师父说过她只有保护别人表现的像普通人那样才会有别人喜欢她。
现在她很在乎尘卿,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这一面。
尘卿看着自己空荡的怀抱,一时之间心脏传来细密的痛感,他退了几步,软下了声音,“柒鸢,你已经失踪了两天两夜了,你该回来了,阿荨她们很担心你。”
柒鸢被冻的有些麻木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在心里算了一下,两天两夜那便是二十四个时辰,她的惩罚已经够了。
柒鸢看了一眼尘卿,“你怎么找到这里?”
尘卿指了一下不远处的马,“你消失了这么久,连马儿都跑了,不过还好这个傻东西还记得路。”
尘卿见柒鸢有了要走的意思,连忙伸出了手。
柒鸢避开他的手,瞥见尘卿落寞的神色,哑声解释:“这水凉,你身子虚弱,受不住会生病。”
尘卿这时候也顾不得在柒鸢跟前装那没脾气的面人了,他抱住了柒鸢,将人拢在怀里,“你也知道凉,我受不住,你便能么,真将自己看成是铁打的身子了。”
柒鸢怀疑尘卿的体力能否抱得动她,可是直觉告诉她这时候最好不要开口。
柒鸢没有说话了,乖乖的窝在尘卿怀里,一般这个时候尘卿会说些许多有意思的事来逗她开心了,可这会儿他竟然没有开口。
柒鸢沉静了好一会儿,才看着尘卿,有些不确定的问:“你生气了么?”
尘卿低下头,看到一向强大凌厉的少女此刻像是一只无害的小兽,他忽然就不气了,他没有敷衍的回答道:“本来是气的,可是这会儿看见你惨兮兮的,便一点都不生气。”
尘卿抱着柒鸢前行,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他是不气了,如今心里只剩下怜惜。
尘卿将柒鸢抱到马上,没有急着离开,先是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柒鸢。
柒鸢有些惊喜,“是桃花糕啊,前一日是栗子糕,今日是桃花糕,那昨日是什么呢?”
柒鸢平日里不喜欢吃饭,每日里总用糕点敷衍自己,尘卿便与柒鸢约定好,只要她好好吃饭,每日便做一道不同口味的糕点给她。
尘卿用自己的披风裹紧了柒鸢,骑马下山,瞧见柒鸢亮盈盈的眼神,无奈而又纵容的道:“是芸豆糕,昨日做的不新鲜了,等回去了,做新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