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霍绣在这座奢华精致的府邸中住了几日隐约弄清楚了宅子女主人的身份,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是福安郡主。
福康郡主是她即使远在肃州,也曾听闻过的人物。
福康郡主行事不羁,潇洒肆意,她本是先皇姑母的女儿,在夺嫡之战时被许给外族换取兵力,后来先皇肃清内乱,一鼓作气,攻下外族,郡主的夫君战死,被圣上接回,嘉以重赏,允诺重新择婿。
福康郡主拒了圣意,建了一座落英台,豢养了诸多男子,夜夜笙歌。
霍绣从不敢奢想阿兄流落京里后会一帆风顺,可她万万没有料到阿兄会沦为女子取乐的玩物。
婢女轻视的口吻,待她敷衍傲慢的态度无不表明阿兄在这里地位卑贱,受人轻视。
霍绣惴惴不安,夙夜难眠,霍尧配郡主上香归来,以心忧幼妹的由头,提前几日返了京。
他在福康郡主身边只留了半年,备受看重,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过分,郡主都会应允,是以霍尧在郡主轻骑的护送下只用了三日便到了。
霍绣性子刁蛮,口无遮拦,若非郡主急着上香,他断然不会将霍绣留在府上。郡主爱洁,她心中的人是忠贞不渝的儿郎,极其厌恶身边的男子与别人有染,阿绣要是经不住盘问吐露了他和柒鸢的事,怕要大祸临头。
霍绣远远的便看见一位公子穿着宽松的袍子身子挺立俊朗若朝阳,她不禁晃了一下身子,眼里积蓄出几点泪来。
那人走的近了,面目在她眼前更加分明,面白无须,剑眉醒目,俊朗非凡。
肃州男儿以胡须为美,在肃州时霍尧为了留须整日鼓弄偏方,如今竟舍得将那胡须全都舍了。也是,命都保不住了,胡子又算的了什么。
霍绣心酸,忍不住扑进霍尧的怀中,“阿兄。”
婢女垂着眼不客气的吭了两声。
霍尧手上还握着马鞭,他冷眼看着婢女,胳膊一抬,鞭子甩在婢女如花似玉的脸上留出一道血痕,“以上犯下,杖责五十,郡主府上的规矩你们当真忘到脑后不成。”
婢女跪下,浑身颤抖,丝毫不敢求饶。
霍尧缓和了脸色,带着霍绣进了屋,霍绣感觉身子发寒,她不自觉的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疤痕,阿兄在肃州是一等一的武士,他方才的力道不轻,那婢女八成要毁容了。
“阿兄,这里危险重重不是久留之地,既然我们兄妹已经重逢,不如离开这里,另寻出路。”
霍尧安静的拂开了霍绣的手,目光沉静深邃,像是在看一个可笑的孩子似的看着霍绣,“这里天高地阔,是大齐多少人梦寐以求之地,你我来到这里,也算是有造化。”
霍尧的视线落在霍绣面上的疤痕上,“阿绣,在这里只要有权势,便可无所不能,你无须为你面上的伤疤自怜,有阿兄在,会有数不尽的才俊争着讨好你。”
“可这些都是镜中月,水中花,一旦郡主见异思迁。”
霍尧勾唇,他若只是一个寻常男宠自然不会这般傲慢。
郡主年逾五十,见过美色无数,最不在乎的就是美色,他能留在郡主身边靠的是与郡主早逝孩子相似的面容,郡主初见他,便摸着他的面温柔的唤他南儿。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从郡主身边的老嬷嬷身上拼凑出南儿的习性,反复揣摩,将自己变成郡主心目中南儿,其中苦处难言,如今权势到手,他又怎么会轻易放手。
没了权势,他又如何在大齐去寻他在心里念了十几年的阿鸢呢。
霍绣看着霍尧的神色,知道他不愿意跟她离开。
她颓然而又可怜的哀求道:“阿兄,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为了一个柒鸢,将自己半生荣辱系在一个女人身上不值当,她本就是一个水性杨花之人。”
霍尧敏锐的从霍绣口中觉察出了什么,霍绣自觉失言,在霍尧的逼问下还是将柒鸢的消息和盘托出,霍尧屏住呼吸,安静而又贪婪的听着霍绣的话。
霍绣讲完时,霍尧意犹未尽,他没有理会霍绣对阿鸢明晃晃的恶意,他只记得阿鸢还活着。
霍尧在心间念着柒鸢的名字,胸腔之中充塞着别样的满足。原来阿鸢与他很早之前便凝望着同一片天空,他甚至从福康郡主口中听过阿鸢种种的功绩。
阿鸢无论在何地,永远都光彩夺目,以女儿家的身份,单枪匹马在解冤司里闯荡成高位,阿鸢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霍尧知道了柒鸢的下落,不再霍绣面前多留,他让人速速打探了柒鸢的消息,对着那一叠信纸,心中情绪复杂难辨。
阿鸢与别人成亲了?还是一个文弱无用的病秧子,阿鸢一定另有苦衷,否则她怎么会瞧中一个废物呢?
昌平伯与云家结亲的消息在权贵之中早就传遍了,南安王下落不明之后,云家在朝堂的地位更是一家独大,即使这半年来云家偶有丑闻,然而在众人心中,依旧以云家为大。
解冤司与云家水火不容,不登门贺喜也无可指摘,柒鸢向安大人请命之时,着实惊了诸位大人一跳。
念在柒鸢行事沉稳有度、又屡次立下功劳的份上,安大人松口,柒鸢最终在解冤司里点了石田等人。这几日她已经按照昌平伯递来的信,寻到当年为周老夫人接生的稳婆。
眼下只等着昌平伯杀出重围,便能好好折了云家的面子。
云家结亲之日,迎亲的队伍绵延了整个长街,柒鸢带着乔装好的石田等人到昌平伯府时,正逢着尘卿领着诸位管事来贺喜。
柒鸢一早上忙着领兵,未用早膳,尘卿见她过来,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身边,取出一个热气腾腾的栗子糕,“原还想着今日碰不到你,要寻石田送去,今日可算是巧了。”
柒鸢接过栗子糕,咬了一口,尘卿又拿着一个水囊,“知你今日要忙,顾不上吃用,莫婆婆帮你温了牛乳,先用些。”
柒鸢见迎亲的队伍浩大,宾客尚且登门,也没推拒尘卿的好意,任他牵着取了一个人略少的地方,草草吃了几口。
解冤司等人见状,一个个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伸长了脑袋还要再看,被石田呵斥了几句,眼神依旧不怎么安分。
柒统领这般煞气冰寒的少女竟也会对人百依百顺?
尘卿看着他们的模样,笑着道:“没想到阿鸢手下的人竟是这般调皮的小子。”
柒鸢面上没什么表情,小口啃着栗子糕,“平时倒也倒伶俐听话。”
她古井无波的看了石田等人一眼,那些人顿时犹如被猎鹰盯上的兔子乖乖的转回了脑袋。
尘卿看的稀奇,“他们似乎很怕阿鸢?”
柒鸢神色淡淡的,心中微动,看着尘卿,在那双温润的眸子中看出几分揶揄。
柒鸢收回了视线,“约莫是怕我罚他们与我对打。”
尘卿若有所悟,偏着头盯着柒鸢,见她唇角沾了一点渣子,用帕子轻轻的一擦,叹了一口气,悠悠的道:“阿鸢那时定是英姿勃发,凛冽若寒霜,可惜解冤司规矩森严,我无缘见到那样的阿鸢。”
柒鸢用完了栗子糕,看着尘卿幽幽的目光,目光落在他那修长干净的脖颈上,她微微抿了一下唇,“你若是喜欢,回府后我练给你看。”
尘卿眸子亮了一下,俊美的面上微微带笑,说不出的温雅迷人,他朝着柒鸢靠近半步,声音微微低了下来,“阿鸢这几日待我越来越好了,我说什么阿鸢都应了,是因为那日的事么?”
柒鸢想起那日酥麻异样的感觉,耳尖微微红了一下,还不等说些什么,便听尘卿小声嘟囔着道:“若果真如此,阿鸢还要多来几次才好。”
柒鸢面上的红晕是彻底消不下去了,她垂着眸子,看见他那双干净漂亮指尖微微泛红的手指,忽的想起那日他身上布满红潮时勾魂摄魄的模样。
柒鸢心里微微无奈,这人怎么这般不长记性,难道他忘了那会儿气喘吁吁的狼狈样了么?
柒鸢看着他那精致漂亮的手腕子,心中像是被奶猫挠了一下似的,她一向以实力为尊,不喜弱小柔弱之人,可尘卿的每一分柔弱都像是为她而生似的,每瞧一眼,便让她心软在意。
柒鸢安抚的摸了尘卿的手,“回去依你便是,今日昌平伯府不太平,贺礼我代你送上,早些回去。”
尘卿得了话,心满意足,也没在多留,让人将贺礼留给柒鸢便听话离去,柒鸢抓紧时间,让石田等人将兵器藏好,跟着宾客一块混入昌平伯府。
此时临街的一座阁楼之上,霍尧放在栏杆上的手指几乎要将木栏抓裂,他面色阴沉的看着柒鸢的背影,眼中布满阴霾。
阿鸢竟真的对一个废物另眼相看,霍尧有些茫然,为什么,阿鸢不是不喜欢柔弱无用的废物。
霍尧转过身去,头脑中一片乱麻,阿鸢明明生来无心无情,可是她对那个男子的靠近没有丝毫排斥,好似一个陷入情爱的普通的少女。
霍尧的步子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心中多了几丝恐惧,世上怎么无心无情之人,阿鸢在肃州一再拒绝他,并非因为他不够强大,而是他从始至终都不是能让阿鸢动情之人。
阿鸢已经知道那个男子是特殊的么?他不能坐以待毙,阿鸢对情感一向懵懂,不能再让她沉陷下去。
昌平伯府里张灯结彩,宾客按照品阶在不同的席座上落座。
柒鸢与石田等人来时借了安大人的名头,分到的座位离主座也不算远,落座之后,柒鸢朝着主座之上望去。
主座之上坐着一位老妇与云家家主,老妇人满头珠翠,身着华服,虽然容颜老朽,在金银翡翠的妆点下,倒也称的上是雍容华贵。
柒鸢不留痕迹的收回了视线,在席间望见了几位眼熟之人,只见东南侧顾长夜与冯嘉洛坐在一张案上一脸稀奇的朝她这边看。
柒鸢暗自摇头,对着他们打了一个手势,顾长夜与冯嘉洛一头雾水,素喜却心领神会,在顾长夜耳旁轻声说了什么,顾长夜便捂着肚子拉着冯嘉洛假称不适提前告退了。
柒鸢动了一口气,今日伯府乃是非之地,早些离开才是正理。
在席间坐了一柱香的功夫,喜结连理的新人牵着大红绸子缓步走了上来,宾客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议论道:“今日不是昌平伯爷的亲事,怎么是他的弟弟来迎亲拜堂?”
“难道是换人了不成?”
“这帖子上写的分明是昌平伯和云家小姐,按理来说,便是换人也该更换了帖子。”
柒鸢不动声色,平静的饮了一口茶。
众人议论的声音不小,云家家主也不好装聋,对着身边的老妇递了一个眼神,那周老夫人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诸位,伯爷与云家姑娘的婚期早由圆慧大师算过,今日乃是难得的吉期,伯爷在外剿匪,不得归家,子安与伯爷乃是兄弟,不忍兄长婚事搁置,是以代兄迎亲。”
宾客神色各异,到底不好对着别人的家事插嘴,僵了片刻,也便不再多言了。
喜婆高声唱着行礼,周子安脸色僵硬,拘谨的行了一个礼后,门外忽的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慢着。”
柒鸢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好整以暇的看着云家家主瞬间变黑的脸色,心情妙极的对着石田道:“戏台已经布好,是时候让她登场了。”
来人的昌平伯手下的副将胡任,他入了堂,先是看了柒鸢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朗声道:“一个白身,如何能代我们伯爷迎亲?”
周老夫人指着胡任,“大胆狂徒,胆敢坏我儿的好事,今日乃伯爷大喜之日,且不处置你,来人,还不把这个作乱的小贼捉拿下去。”
几乎是周老夫人一开口,便有黑甲士兵将胡任围住了,宾客们心里咯噔一声,寻常婚宴上有看家护院便已经足够,伯府竟然来了黑甲士兵,这是早就预料了今日有事发生么?
众人纷纷苦笑,他们这是卷入了是非之中啊,难怪方才冯家与顾家早寻了借口退了出去。
胡任毫无恐惧之色,昂着头颅,“今日我胡任在此,乃领伯爷之命,我看谁敢造次。”
周子安面如土色,哆哆嗦嗦,“拿下,将他拿下,堵住他的嘴。”
士兵向着胡任靠近,眼看着就要擒拿住胡任之时,柒鸢放下手中的杯子,从腰间解下软鞭,卷下士兵的兵器,“既是大喜之日,动刀动剑,难免伤了和气。”
云家家主认出柒鸢,想起福康巷子那件事,顿时有些肉疼,“怎么解冤司这是故意要与我云家为敌不成?”
柒鸢收回了鞭子,淡声道:“解冤司断案办差,清正公允,只与奸邪势不两立。”
云家家主被噎住,不知拿出什么话来回,云依依却是掀开盖头,眼底含泪,“柒统领,我知道你与我有旧怨,可这是我大喜之日,统领要是寻人出气,改日我云依依必定奉陪,统领又何必找人来故意坏了我的亲事。”
柒鸢未看云依依,不理会她那装出的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云姑娘抬举,今日柒某在此,只因公事,胡将军,到你开口的时候了。”
胡任这时已经挣脱开了士兵,“诸位,我胡任前日收到伯爷一封血书,要我胡任揭开一桩阴私,我们伯爷并非周老夫人亲生,伯爷用命拼来的爵位,断不可被小人玷污。”
石田这时也将一位老妇带到堂前,老妇见了周老夫人,顿时神色激动,“周二婶子,真的是你,当然你用十两银子换来的小子竟成了大将军,你好不够意思,得了荣华富贵,竟忘了我这个恩人不成。”
周老夫人见到老妇的那一刻瞪圆了眼睛,呼吸急促,半晌什么话也说不出,众人一见便什么都了然了。
“难怪做兄长的龙章凤姿,做兄弟的整日游手好闲。”
“是啊,我早就觉得他们长的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