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柒鸢带来的车马一连行了三个日夜方赶到了潭州边界,此次她带来的皆是自己部下之中最信任的人,她们全都乔装成了商队,一路低调行事,没有惊动任何城中的守将。
这日,石田带着几个兄弟正在城门外排队接受士兵检查,柒鸢坐在马车,身上穿着平日鲜少穿的衫群。
这次她的身份是商队里面的大小姐,之前入城之时石田等人会塞给士兵过路费,因而在过城门之时总会多些便利。
然而在潭州城,石田奉上过路银子,士兵却仍旧依令行事,带着兵器来到了她的马车前。
“车上是何人?”一位留着八字胡的士兵不客气的用长矛敲了下马车。
石田连忙跑了过来,好声好气,“官爷,里面的是我们商行的大小姐,她前日染了风寒,受不得风。”
说着石田又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银子递给了士兵,“官爷行行好,我们大小姐可经不得吓。”
士兵用探究的视线将石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哼了一声,便转过身子,石田松了一口气,然而在他来不及反应之时,士兵忽然用长矛挑开了帘子。
士兵拨开石田望了过去,只见一位好似冰雪凝成的美人端坐在马车里,眉目清冷,却极为美貌。这女子穿了一身素色纱裙,清风拂过,女子的裙摆散了些许,似是一朵青莲。
微风拂过了女子额前的发丝,女子抬起了眼,眸子好像冰湖一般。
柒鸢用帕子掩住面,轻轻咳了一声,“官爷有何吩咐,小女子只是一位普通的商人,官爷有令,小女子自是不敢不听。”
士兵面上难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若不是上头有令,他自己也不愿意难为天仙似的美人。
可是潭州城从一月前便接到了京中的密信,加强守备,对入城之日严加查探。
潭州算不得繁盛之地,往日风平浪静,从来没有强盗奸人闯入,守城的士兵总是惫懒行事,直到前几日被知县骂了一遭,这才严苛了起来。
“这位姑娘不必担忧,例行公事罢了,还请姑娘从马车上下来。”
柒鸢在石田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了出来,士兵扔下长矛登上马车打开了马车上几个箱子仔细的翻找起来。
柒鸢的手瞧瞧放在了腰侧,摸到了染了毒的银针,她平静的注视着士兵的动作,在士兵的手摸上马车底部的暗格时,她无声的靠近士兵身后。
暗格里藏着她们行动时要用的兵器,若是被人发现,她也只能速战速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柒鸢正要动手,一个面目和善的老者走了过来,“张大人,这位姑娘是我家主子的贵客,这马车上装的都是女儿家的私物,张大人通融一下,日后来我们倚红楼,我给大人免了酒钱。”
士兵停了手,望见来人,先是一惊,旋即下了马车,“原来是齐管家,您老人家已经开口了,我也不能不给您面子。”
士兵态度大变,对着柒鸢行了一个礼,吩咐众人即刻放行。
柒鸢让石田等人不要冲动,老者的身份不明,可是他及时出现,替她们解了围,可见不是坏人。
果不其然,柒鸢等人入城之后,老者走到柒鸢跟前,竟是唤了一声夫人。
柒鸢破觉莫名其妙,老者却解释:“夫人有所不知,潭州地处偏远,城中人也不多,那些士兵对生面孔一向小心警惕,要入潭州城,提前打点,再有熟人引荐,才可少上许多麻烦。”
老者见柒鸢对城中之事不甚了解,便要引着柒鸢到落脚之处,“潭州简陋,昨夜主子已经到了,这会儿正在宅中等你。”
主子?听到此刻,柒鸢忽然想起了在龙泉山庄时那位殷勤的管家,她看了老者一眼,心里忽然多了一个猜测。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来,柒鸢神色不明的挑开帘子,看见那宅子外临风而立的人,她竟然难得的感到几分愤怒。
一头雾水的石田等人在城外便迷糊极了,可是他又不敢贸然发问,这会儿见到熟人,可算是弄明白了情况。
“尘卿公子,竟然是您啊,我就说嘛,哪个不要命的敢调戏我们头儿。”
尘卿礼数周到的让人将石田等人请了进去,石田跟着丫鬟进了宅子,不时惊叹,“京中原有许多传闻,看来果真不是空穴来风,尘卿公子竟然真的是一位富商。”
石田等人走后,宅子外头只剩了柒鸢与尘卿二人。
方才游刃有余的尘卿此刻有些手足无措,他偷偷看了寒霜似的美人一眼,支支吾吾了好半天,道:“阿鸢,我知道此刻你很生气,你若不开心,不如先去宅子里,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
柒鸢面上没有表情,眼中古井无波。
尘卿有些为难,两人原本僵持着,石田忽的咋咋呼呼的退了回来,“头儿,尘卿公子给我们备了席面,丰盛极了。”
柒鸢点了点头,跟着石田走了进去,尘卿在柒鸢身后小步走着,瞧着竟然委屈巴巴的。
柒鸢与众人吃东西时,异常沉默,尘卿坐在她旁边,心里也不好受。
若没什么意外,今日便是他以尘卿的身份与阿鸢相处的最后一日了。
柒鸢前几日从安护手中接到的任务实质上是他与齐彻商量出的计划。
潭州城里藏着云家重金从南地里请来的两位擅长用蛊的蛊师,名唤阿满与阿月。
约莫是请来这两位蛊师代价太大,亦或是云家留着二人还有他用,福康巷子下毒失败之后,云家并未处置阿满与阿月,反而将人好吃好喝的供了起来。
也是那时,潭州大大小小的官员被云家耳提面命了一番,对城中的生面孔严加查看。
按照他的计划,柒鸢来到潭州城,抓走阿满与阿月,破了福康巷子的案子,得了这等功劳傍身,她便有了晋升的由头,之后他就可以将柒鸢调入王府亲卫营中。
实质上,即便没有他与柒鸢的这层关系。柒鸢也是调查福康巷子一案最合适的人选。
对于云家而言,柒鸢是个刚刚展露头角的新面孔,不至于让云家太过忌惮,钻营布局。
可是云家并不会知道,柒鸢办差查案的本事比老手更为厉害,她武功高强,生来冷漠,从来不会优柔寡断,因为肃州一案,她心中满怀对云家的恨意,这所有的一切,决定了柒鸢会像一只猛兽,死死咬住云家,直到将云家拖死。
安护在给柒鸢下令那日,便已经将柒荨与莫婆婆转移到合适的地方,其实他本该跟着柒荨一道转移,可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所以解冤司的人到时,他离开了。
现在的柒鸢除了他之外,再无软肋。而他今日来潭州城,便是为了替她亲手除掉他这个软肋。
今夜与柒鸢告别之后,尘卿便会以不喜拘束,云游天下的借口退出柒鸢的世界。
尘卿准备的酒席很丰盛,等到众人吃饱喝足,月亮已经爬上树梢。
尘卿引着柒鸢到了临时歇脚的小院,两人在走廊上缓缓的走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檐角下的灯笼发出昏黄晦涩的光线。
尘卿推开了门,屋中已经点燃了烛火,两人心照不宣的停留在临窗的坐榻旁,低矮的小木桌上摆了一直墨蓝色的瓷瓶,尘卿坐下,对着柒鸢道:“阿鸢,方才在席间饮了酒,我如今脑袋很重,可是我还欠你一个解释。”
柒鸢坐在尘卿身旁,声线清冷,“这个解释你确定你会亲口告诉我么?”
尘卿沉默了一会儿,抬起了头,眸子有些通红,声音也有些发涩,“阿鸢,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告诉你。”
柒鸢唇角间勾出一抹笑来,笑意却凉丝丝的,“只是不是现在,对吗?”
柒鸢不通感情,可是并不妨碍她不懂何为退缩与放弃,何为孰轻孰重。
安护派人在府上只找到柒荨与莫婆婆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尘卿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知道她要前往潭州进行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极为危险,会让她身边的人失去自由,甚至有性命之忧。
也许尘卿是喜欢她的,可是比起自由来,他就不那么喜欢她了。
柒鸢说不上来她心里是何感受,她很理解尘卿的选择,世人皆会趋利避害,比起受人管束,大千世界花红柳绿才更让人向往。
所以她不会怨恨,只是唏嘘罢了。
尘卿心里不自在极了,他觉得自己此刻一定极为可耻,可是想起日后两人的隔阂与冷漠,他还是说了:“阿鸢,今夜可否不谈这些?”
尘卿低下了头,带着几分希冀,“阿鸢你还记得你之前曾经允过我一个请求。”
柒鸢面无表情的看着尘卿,声音平平,“我记得。”
尘卿要被柒鸢语气里的冰碴子冻的打哆嗦,可是他还是鼓起勇气,“现在我要你兑换这个承诺。”
他不敢去看柒鸢的表情,他拿出了一个沙漏,俊美的面庞在银色的月光下露出一抹乞求的神色,“沙漏中的沙子露尽,约有半个时辰,阿鸢,我要你在这半个时辰里听我的。”
柒鸢开了口,“好。”
柒鸢的眸子澄净而明亮,尘卿却狼狈的不敢对上她那剔透的眸子。
沙漏被摆在了桌子上,黄色的细沙缓缓流动,尘卿开了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我想让阿鸢亲口答是。”
“第一个问题,阿鸢,如果我出于无奈做错了事,阿鸢会原谅我吗?”
柒鸢定定的打量了尘卿一会儿,开口:“是。”
“阿鸢,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你都很开心么?”
“是。”
“阿鸢,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会走上一个更幸福圆满的结局吗?”
“是。”
“阿鸢,你以后若是再遇见我,还会有可能喜欢我,是吗?”
“是。”
柒鸢的声音清冷而又干脆,只要从她口中吐出的字莫名的都带了几分笃定。
尘卿听着一句句肯定的答复,心中酸楚,沙子只漏了一小半,尘卿拿出了一个剪刀,“阿鸢,我可以留下你一缕头发吗?”
柒鸢没怎么犹豫,尘卿得到了头发,也剪下了自己的头发用二人的头发做了一个同心结。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墨色的发丝在他的指间缠绕渐渐绕成了结。他的手很灵巧,要绕出一个同心结并不费功夫,可是今日他绕的很慢,手不自觉的颤抖着。
柒鸢就那么安静的坐一旁,看着他那狼狈而又执着的动作,她的心里很闷,可是那种闷痛触及心中的那一道屏障很快被压了下去。
沙子快要漏完,尘卿终于弄好了同心结,抬起头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道泪痕,他看着柒鸢,声音可怜极了,“阿鸢,我可以再抱你一下么?”
柒鸢淡淡的点了一下头,尘卿宛若迷途之中见到光的行者,他惊喜而又感动的将柒鸢拦入怀中,直到听到柒鸢那毫不拖泥带水的声音,“当然,沙子没有漏完,你还有时间。”
沙漏漏完那一刻,尘卿的怀抱空了出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房子也空了出来。
等他后知后觉之时,老者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手上捧了一包银子,“主子,夫人怎么走了?这夜里寻的客栈哪有自家宅子住的舒服,还有这银子,也是夫人留下的。主子,莫不是您惹夫人生气了?”
老者的声音很急切,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夫人这气可不小啊,主子,您要是再不追上去,可就哄不好了。”
尘卿手中拿着一壶酒,仰头灌了几口,喃喃道:“阿鸢生气了,我便是追上去,也哄不好了。”
老者劝了几句发现没有用,只好退了下去。
而这厢石田等人被柒鸢从睡梦中叫醒安置在客栈时,都有些一头雾水。
柒鸢给客栈老板丢了银子,看着自己瘪下去的荷包,摇了摇头。早知道安护要给她划银子时,她该多报一些。
给尘卿的银子用的是她的私账,安护拨来的银子一路打点下来已经用了不少,要是计划再有什么差池他们就该吃西北风了。
柒鸢打发了石田等人,要了几张纸,准备在心中拟一个抓捕阿月阿满的计划。
据她从老者扣章得到的消息,阿满与阿月虽是异族人,可是在云家的庇护和讨好下,两人如鱼得水,极为适应的融入了潭州的秦楼楚馆。
这两人虽然会用蛊,却不会武术,云家太过自傲,在潭州安排的手下只是普通的护院,待到明日赌坊和酒局开场之时,她只要派石田等人埋伏就能将人一网打尽。
柒鸢趁着夜色掩蔽,在酒楼与赌坊外探查了一圈,画了一张简易的图纸,圈出需要把守的地方。
抓捕阿满与阿月不是这个任务中最难的地方,这个差使最危险的是归途。
一旦云家察觉,势必派出大量的杀手追杀,所以安护才舍得下银子派她与石田。
柒鸢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她似乎总是能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明日就要抓阿满阿月,她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可是她没有半分睡意。
她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好好休息,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尘卿那双通红的眸子,他生的本就比寻常男子要俊上几分,眼眸含泪,颇有一种芙蓉含露的美感,是那种连掉泪都掉的很好看的人。
柒鸢心中被一种她不懂得情绪充盈着,是他开口要离开,为何还要做出那副可怜巴巴的姿态呢?
柒鸢起身,抓起茶壶中的冰水灌了一肚子下去,好让自己情绪平定。
然而当她堪堪入睡,梦里都是那人陪在她身边温柔而又乖巧的模样,她从梦中醒来了。
她摸着自己闷痛的心脏,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碎掉了。
柒鸢没有了睡意,她拿出一把贴身的短刃,安静的擦拭,石田等人醒来之后,她裹上披风,飞身上马,气度沉稳,没有半分为情所困的样子。
“头儿,前面就是赌坊了。”石田将马赶到柒鸢身边,“赌坊这会儿还没有人,为何要来的这样早。”
柒鸢没有回答,让石田等人在离赌场还有一段距离时拴好了马,对着众人道:“一会儿先去赌坊踩点,抓捕阿满与阿月最重要的是悄无声息,晚一刻被人发现,你我便多一分安全。”
柒鸢昨夜已经夜探过赌坊,她思索了一下,吩咐道:“阿满与阿月嗜赌如命,整个白日都会耗在赌坊,是赌坊最尊贵的客人,他们在西楼有个包厢,午时会在上面休息。”
石田明白了柒鸢的意思,众人合计一番,各自归位。
中午时分,被雇来伺候阿满与阿月的厨娘送完酒菜忽然听见屋内穿出桌子倒地的声音,她正觉得奇怪,却听见那两位脾性暴躁的异族人的怒斥。
“磨蹭什么,没听懂本大爷的吩咐?今日赌运不佳,本大爷不想赌了,让你们掌柜的备好马车,我与兄长要去跑马。”
阿满与阿月在潭州有一个马场,厨娘没怎么怀疑,连忙跑去向掌柜的禀报。
一盏茶的功夫后,阿满与阿月两人被抓上马车,脖子间抵着一柄短刃,哀声求饶:“我们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们何时放了我们?若是求财,我们兄弟两的庄子里埋着五百两黄金。”
阿满与阿月生的粗犷高大,如今哭的涕泪横流,没由来的叫人心中生厌,柒鸢一个手刀上去,将两人劈晕,对着石田等人道:“备好兵器,到了城门跟前,先用迷药,强闯出去,不得万不得已之时,不可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