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柒鸢刚搬进新宅不久,素日忙于办差,无瑕过问俗务,修缮新宅、打理庭院的事一应交给尘卿打理。
莫婆婆与柒荨搬来后住进了柒鸢偶尔休憩的小阁,偏院里堆积着杂物,还未打理干净,柒鸢夜里只好与尘卿同处一室。
在顾老将军府上寄居时,为了掩人耳目,她与尘卿躺在一张榻上,以圆枕分出楚河汉界,一连将就了大半月,她也习惯了身边人的气息。
主院的房屋很大,隔着一顶素纱屏风,临窗的地方还放置了一张小榻。屋内被炭盆烤的温暖舒适,柒鸢没怎么犹豫就为自己选好了歇脚的地方。
尘卿在她耳旁呢喃的细语,全当视而不见好了。
在京里办差的日子,她见了太多公子小姐的悲欢离合,对于那种动不动便撕心裂肺,穷途末路的情爱早生了防备之心。
与尘卿这种不近不远的距离是最适宜的,不必忧心他在外面的风流韵事,也不必烦扰他府上有一位严苛古板、动不动便用规矩压人的婆婆。
她可以用尽全副身心,在解冤司里办差做事。
也不知三年之期过了之后,还能不能寻到一个像尘卿这般知情识趣的人。
柒鸢躺在小榻上回忆她与尘卿相处的过往。
尘卿是男子中少有的温柔体贴之人,若从夫君的标准看,他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虽然出身玉春楼,可是全无楼里美人那般盛气凌人、挥金如土。
想来也正是因为在玉春楼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让他练就出一颗八面玲珑的心脏,像是比旁人多了一个心窍似的,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说出最恰当的话。
如果非要从他身上挑出一二个缺点,那也得抱着鸡蛋里挑骨头的挑剔之心,才能勉强找出一二。
可是缺点这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很难得出定论,起码在柒鸢眼底,唯一让她颇有怨念的,便是尘卿那副宛若山中精怪似的美貌。
对着那样一个俊俏聪慧又惯会撒娇的美人,对上他需得多出几分心神,才能防着自己不被他所蛊惑。
柒鸢望着院子里的一轮冷月,摸了一下胸口。
这里方才跳动的感觉像是还存在似的,方才可真险,若是尘卿再念上了几句,没准她真的会像被美人迷惑的昏君一般听之任之。
次日柒鸢一早趁着尘卿还未起身,便早早去当值了。
自从在顾老将军府上与尘卿同处一室后,她好似着了魔似的。
之前与尘卿为了掩人耳目,凑在一起卿卿我我时,她心里尚有几分不自在,可是在她与尘卿沦落山洞,他替她上药时,她已经习以为常,然而昨日夜里他呢喃的那句低语,竟然让她脸红心跳,辗转反侧起来。
柒鸢清楚的觉得,她与尘卿面前矗立的那道坚硬的冰层,像是被什么撬动了,只需一点外力,便会方寸大乱起来。
柒鸢还没有将心里的那团乱麻解开,那个不知所谓的外力倏然而至。
“柒统领,不过是一份告示,你怎么愣了这么久?”石田在柒鸢面前挥了挥手,看了一眼告示,不以为意的道:“这道命令在解冤司里也算老黄历了。解冤司做的都是出生入死的事,将家人登记造册,日后也好抚恤照顾,这可是一件功德。”
柒鸢没有理会石田的聒噪,目光落在那告示上的一行小字上,解冤司的家眷一旦登记造册,不可更改,若有和离之需,要呈报上司,交由解冤司各部统领核议,无不可调和之仇恨,不予办理。
依这告示所言,她与尘卿三年之后,若要和离,需经各部统领查办,否则便是自行和离,官府也不会认可。
柒鸢茫然的看着那文书,僵硬的道:“什么叫不可调和之仇恨?”
石田不假思索的道:“自然是杀父之仇,或者叛国之罪?”
石田见柒鸢不甚了解,小声解释:“咱们解冤司里的统领各个家风清正,都是忠义之徒,成亲的各位大人府上只有夫人,连小妾都没有。”
石田言罢,瞥了一眼柒鸢,“这告示上说是允许和离,可那也得是叛国,杀父这类非死即伤的重罪,依着那些大人的话,连家宅都平不了的人,如何指望他为生民立命?”
柒鸢这会儿算是彻底明白了。
没想到解冤司平日办差查案都忙不过来,上头那位还有心管束手下的内宅之事,这还真是出人意料。
得了这个噩耗的柒鸢心中对尘卿万分愧疚,即使温润入他,知道自己一生都要被捆在别人身边,也会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吧。
为着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柒鸢一连在解冤司里躲了数十日,直到莫婆婆与柒荨寻上门来,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知道她这是避无可避了。
柒鸢挑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蹑手蹑脚的回了宅子,刚一进去,便看见尘卿执了一枝狼毫毛笔,似在奋笔疾书。
柒鸢心中愧疚更甚至。
尘卿这种样貌出众,精通笔墨,又擅弹琴的公子,便是蹉跎上几年,也会吸引不少才貌俱佳的小姐。
况且他又惯会温柔小意,没了文书束缚,也没了玉春楼的纠缠,对他来说,当真是海阔凭鱼跃了。
柒鸢走到尘卿身边,“你在做些什么?”
尘卿停了笔,眉目舒展,“我在玉春楼时曾置办了不少产业,如今从楼里脱身,也该寻个营生来做。”
柒鸢不通账本之事,可是那明晃晃的流水,即使是小儿也看得出那些产业绝非尘卿口中的小营生。
他拥有这么多的产业,且正值青春年华,现在清心寡欲是因为厌倦了玉春楼的迎来送往,可若是过上一段日子,他心思松动了,还能这般坦然温和么?
柒鸢愈想愈心虚,最后还是直截了当的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柒鸢将那张告示的内容在心中理了一下,“最近司里下了一道命令,若无深仇大恨,不允许轻易和离,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解决的。”
尘卿轻笑了一下,“如何解决?难不成为了解了这道婚约,你要背上叛国之罪?”
柒鸢惊讶的抬起头,瞥见尘卿手里捏了一张眼熟的告示。
“你早便知道了?”
尘卿脸上笑容未变,“七日前解冤司里的侍卫就往每家每户送了一份。”
尘卿态度闲适,全无如临大敌之感,好似眼前的告示跟他毫无干系。
柒鸢声音有些发紧,“那你是何意?你当真不气么?若是真没法子和离,你这一生都没法子自由自在了。”
尘卿起身合上了账册,他站起身,揉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我已将在南州管理铺子的人调了一些回京城。既然日后要久居京城,在这里得开上几间铺子才成。粮食、茶叶的生意在南州可行,在京城就得好好琢磨一番了,是做金玉生意还是香粉生意,是得好好想想。”
柒鸢微愣,“等等,你就只想了这些?三年后的和离若办不成呢?”
“你难道甘愿委屈自己的爱人,让她一辈子没名没分吗?你不是始乱终弃、不负责任的人。”
他这种风流多情的公子真能放弃自由和那一大堆莺莺燕燕?
他是个清高的近乎自傲的人,这样的人一旦心有所爱,定然不会委屈所爱之人,到时候她这个名义上的夫人,可就成了实打实的挡路石。
尘卿笑了一下,面上有种说不尽的雅致风流,“若我说,我现在正是为自己的负责呢?”
柒鸢只觉得脑海中嗡了一声,接着便浑身滚烫的厉害,连耳朵尖也变红了。
她握住腰间的配件,企图让剑上的凉意让她清醒一些。
尘卿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我不是豺狼虎豹,不会吃人。此事你若真的过意不去,不若待我好一些。”
柒鸢顺着他的话,“怎么好?”
尘卿唇角的笑更温柔了,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他的胸口点了一下,“从这里。”
柒鸢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如何呆下去,好在柒荨在屋外喊了一声阿姐,她逃似的跑了出去。
她果真没有猜错,这家伙就是一个勾魂摄魄的妖孽。
却说此时悦来酒楼里,一间上等包厢内,解冤司内众位统领心里像是打鼓一般的看着上座的一位年轻公子。
这人一袭黑衣,面容刚毅,瞧着年岁不大,腰间却挂着南安王亲卫才有的令牌。
解冤司的老统领低声介绍了一番,众人才知道这人是从小跟在王爷身边的亲侍齐彻。
老统领招呼客栈之人上了几个招牌菜,寒暄了几句后,这才道:“小齐大人,解冤司已经许久未收过王爷的亲令。此次王爷掩踪已久,不知这份密令有何深意?”
齐彻酒杯刚送到嘴边,便听到这么一个不好答的问题,含糊道:“王爷之意,岂是你我能猜出的。”
老统领长长的应了一声,“我等虽然不可妄加揣测王爷之意,可也不能视而不见。王爷此次着人颁了这道密令,是否在暗示什么?难不成是我解冤司里有人做了伤风败俗之事?”
那告示着重提了一笔和离,南安王爷是个冰清玉洁之人,眼里见不得肮脏丑恶。
既然提到和离,那必然有人抛家弃子,做了伤风败俗之事,这等德行有亏之人,若是被人以重金诱惑,并非没有叛变的可能?
王爷此举此次以和离来旁敲侧击,莫非是暗示什么?
齐彻看着众人一连凝重,已经想到这群人没准将王爷的用意猜的不成体统,可是他也不好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王爷这是用心良苦,谁让他瞧上的姑娘是个清清冷冷的美人,他若是不用些心思,怕是这一辈子都等不到抱得美人归了。
齐彻在心里偷偷腹诽了一下,轻轻咳了一声,“诸位放心,王爷并无他意,解冤司一向忠诚能干,各位日后统领日后大有可为。”
“小齐大人过奖了。”
诸位统领们脸色缓和了些许,众人开始用菜,齐彻看了众人一会儿,暗道这可不是过奖,依着王爷对那位的看重,解冤司日后怕是不会风平浪静。
只是在这乱象之中,到底谁能一飞冲天,这可就福祸难料。
众人用了一坛上好的烧刀子,正喝的起兴,忽然听见外头叫嚷的声音,众人出门一看,见是一群书生,纷纷坐了回去,只有齐彻从那些人口中听见柒鸢二字时瞬间酒醒。
厅内几十名书生高谈阔论,吵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位青衫书生站了出来,声音洪亮,“要我看柒鸢统领日后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在解冤司当差怎么了?”
青衫书生扫视了一圈众人,“解冤司如何今日暂且不表,单说柒统领办的那几件案子,浮香楼一案多少人铩羽而归,不是柒统领那些被关在地牢里无辜百姓只怕性命难保。”
一位蓄着胡子的中年书生道:“浮香楼一案,柒统领出力不少的确值得佩服,可她行事太刚直了些,还未升为统领,便与黄侍郎的女儿黄莹为一个男子当街争执简直失了体面。”
青衫书生气哼哼的道:“那男子是柒统领的夫君,有人强取豪夺,做娘子难道无动于衷,甚至双手将夫君奉上才算体面?要说刚直,若不是柒统领在福安街日日巡查,捉了一些地痞流氓,在座的出门哪个不得带上三五护卫。”
青衫书生所言得到了众人应和。
柒鸢在解冤司里虽然当差不到半年,可是巡街之时,若遇上百姓求助,绝不会置之不理。
起初众人惧于解冤司的恶名不敢上门,后来见巡街的有一位姑娘,无奈之下,这才试探着求了一两次。所求之事,若有真凭实据,隔上一两日便能有个相当公允的回复。
因着此事,百姓们才恍然明白,原来解冤司面上凶神恶煞,却有一颗为民的公允之心。
“是啊,小柒统领确实做了不少实事,用此事来中伤小柒统领实在不应该。”
中年书生面有惧色,可是想着受人所托,还是厚着脸皮道:“她没准是个彻头彻尾的沽名钓誉之徒,你们都是被她蒙骗了。”
“你们可曾记得云家的云依依小姐?”
云家为了彰显良善,嫡系的小辈都在善堂里做过施粥、捐银的善事,在百姓心中,云家女皆有善良的美名。
“那柒统领为了自己的前途,坏了云依依小姐的婚事,云家与顾家门第相当,云依依与那顾少将军本来也有一段良缘,谁料柒统领从中作梗,阿谀奉承,坏了云小姐的亲事,又踩着云小姐在解冤司升了官。”
“好在云小姐福缘深厚,失了顾家,又寻了一门更好的亲事。”
中年书生说的口干舌燥,见众人一脸错愕,不由的心中得意。
一个根基尚浅的小统领怎能比得过云家的嫡出小姐?给她身上泼脏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得意着,他的腰间忽的被什么撞了一下,还不等转头去看,面前多了一队横刀的官差,中年书生心底咯噔了一下,慌张道:“你们要做什么?”
官差神色严肃,“当朝官差每日尽职尽责,岂容你空口污蔑,蓄意诋毁,妖言惑众,本官看你形迹可疑,来人,将他带回去审查。”
官差们将人押走,对着众人缓和了脸色,“诸位不必忧心,近日有人诋毁朝廷命官,意图挑拨官民,还望诸位明辨是非,不可上了奸人的当。”
众人见了这一遭,没了议论的心思,可是心里却觉得那人被抓简直是众望所归。
一个书生怎么会知道高门大户的姻亲之事,说是没有什么猫腻,这怎么可能。
包厢内,众位统领对于齐彻仗义出手,纷纷感激涕零,“没想到小齐大人这般信任我们解冤司,我等一定会忠于王爷。”
齐彻笑着与众人统领寒暄,背后却起了一层冷汗,还好今日出门带了不少人,否则让王爷知道,有人诋毁柒统领,他却无动于衷,到时免不了挨上几十军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