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封主题为“岗位调整通知”的邮件，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半天落不下去。宋体五号字的黑色墨迹，在她眼里却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太阳穴。
“鉴于公司近期战略调整，市场部架构将进行优化整合，您所在的岗位已被列入裁撤名单……”
她把那段话反复读了三遍，直到每个字都像刻在视网膜上。办公室里打印机吞吐纸张的沙沙声、同事讨论午饭外卖的笑语，突然都变成了隔着玻璃的闷响。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三年，她从实习期拿着两千块工资的新人，做到能独立负责项目的专员，办公桌抽屉里还锁着去年的优秀员工奖状，怎么就“被优化”了？
“婉姐，脸色好差，要不要喝杯热奶茶？”邻座的小林举着手机探过来，屏幕上是外卖软件的奶茶页面。
赵婉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用啦，可能空调开太低了。”
那天下午，她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整理完交接文档，归还了工牌，甚至还笑着跟前台阿姨说了再见。可走出写字楼旋转门的瞬间，初夏的阳光突然变得毒辣，晒得她眼前发黑。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是微信消息。
点进去，是“王俊”发来的王者荣耀组队邀请。这半个月，他们几乎每晚都固定组队打排位，从最初抢位置时的互怼，到后来能背出对方常用英雄的技能冷却时间，默契得像认识了很久。
【今天不打了，累。】赵婉敲完字，把手机塞回最里层的口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需要回应的东西。
接下来三天，赵婉把自己关在月租三千的出租屋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白天用手机刷招聘软件，晚上对着天花板发呆。衣柜里的职业装还挂得整整齐齐，她却连换件干净睡衣的力气都没有。直到第四天清晨，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家业内小有名气的游戏公司发来的面试邀请，岗位是她最擅长的用户运营。
“老天爷还是给了条活路。”赵婉从床上弹起来，翻出压箱底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那是她毕业时妈妈陪她挑的，说穿起来像“正经白领”。她对着镜子化了半小时淡妆，把碎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连口红都选了最显稳重的豆沙色。出门时瞥了眼窗外，云层沉甸甸的，她心里装着面试话术，顺手抓起帆布包就冲了出去，完全忘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
地铁换乘时，手机又震了。还是王俊。
【失踪人口回归？这几天峡谷都没见你。】后面跟着个“疑惑”的表情包。
赵婉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半天。失业这事儿，她没跟家里说，更没跟同事提，此刻对着这个只知道她游戏ID的人，却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找工作呢，前阵子失业了。】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她赶紧抬头看地铁线路图，假装对即将到达的站台很感兴趣。
对方秒回：【？你不是在那家做活动策划的公司吗？上次你还吐槽老板下午茶只给喝速溶咖啡。】
赵婉愣了愣。原来她随口说过的话，他都记着。地铁刚好到站，人群涌过来，她被推着挤出车厢，手机在包里震得更厉害——是王俊打来的微信电话。
她慌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他们连照片都没交换过，最多算“声音都不知道的网友”，怎么就要通话了？她飞快按了挂断，打字解释：【刚出站，信号不好。】
【加油。】王俊回得很简单，后面跟着个王者荣耀里“孙膑”举着小旗子的“加油”表情包。
赵婉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人，嘴角没忍住往上扬了扬。这个在游戏里总爱抢她蓝buff、输了就赖网络的家伙，安慰人的方式居然还挺可爱。
走出地铁站时，雨点已经开始往下掉，细得像针尖。赵婉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四十，离面试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她把帆布包顶在头上，踩着高跟鞋往面试公司的方向跑——那家公司在创意园区里，离地铁站还有十分钟路程。
刚跑过两个路口，雨突然就下疯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打在伞状的帆布包上，顺着包沿往脖子里灌。风裹着雨丝斜斜扫过来，她的西装外套很快就湿透了，深色的水渍顺着裙摆往下滴，在浅色地砖上洇出一个个小圆点。
等冲进那栋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时，赵婉觉得自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白衬衫紧紧贴在背上，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内衣的轮廓；精心打理的头发一缕缕粘在脸颊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高跟鞋里灌满了水，走一步能听到“咕叽”一声。前台小姐姐打量她的眼神，像在看个误闯写字楼的流浪汉。
“您好，我是来面试用户运营岗的赵婉，约的三点。”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前台拨通内线电话，捂着听筒说了几句，挂了之后朝她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微笑：“抱歉赵小姐，负责面试的张主管临时有个紧急会议，可能需要您稍等片刻。”
“好的，没关系。”赵婉点点头，在等候区的灰色沙发上坐下。湿衣服贴在身上，冷气从中央空调里吹出来，冻得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悄悄拽了拽衬衫下摆，想把贴在背上的布料拉开点，却不小心带翻了手边的玻璃杯。
“啪”的一声，水洒在米白色的西装裤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的痕迹。赵婉手忙脚乱地去捡杯子，指尖碰到冰凉的液体，突然就红了眼眶。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地走，分针像长了脚，跑得飞快。三点十五，三点半，四点……等候区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有人面试完笑着离开，有人拿着简历紧张地整理衣角，只有她像尊被雨浇透的雕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四点四十，前台终于走过来：“赵小姐，张主管现在有空了，您这边请。”
面试室里，张主管的眉头从赵婉进门起就没舒展过。他扫了眼她皱巴巴的简历——有几页被雨水泡得发涨，打印的文字晕成了模糊的一团。赵婉递过作品集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抖，塑料文件夹的边缘还在往下滴水。
“你对我们公司的产品有什么了解？”张主管的笔在简历上敲着，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窗外。
赵婉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准备了三天的话术。可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高跟鞋里的水顺着脚踝往下流，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嗯，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张主管打断她，把简历推回给她，“后续如果合适，HR会联系你。”标准的逐客令。
走出面试室，赵婉站在电梯口，看着自己在金属门上的倒影——花掉的眼线晕成了黑眼圈，口红被雨水冲得只剩唇线，西装裤上的水渍像幅抽象画。她突然觉得很可笑，早上出门时还觉得这是“转机”，现在看来，不过是失业后又一次狼狈的证明。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的瞬间，外面的风雨声涌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赵婉站在旋转门里，看着雨幕里模糊的车灯，突然就不想动了。手机在包里震动，是王俊。
【面完了吗？感觉怎么样？】
看到消息的那一刻，赵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她蹲在大厅的角落，肩膀抵着冰凉的墙壁，手指抖得连打字都费劲。
【砸了。】她先回了两个字，然后又补了一句，【淋成落汤鸡，面试官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流浪汉。】
消息发出去还没十秒，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微信转账通知。王俊转了500块，备注栏里只有三个字：“打车回”。
赵婉盯着那个绿色的转账框，突然觉得鼻子酸得厉害。他们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甚至可能以为“赵婉”是个五大三粗的男生——毕竟她打游戏时总爱选坦克英雄。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却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递过来一把看不见的伞。
她点了“退回转账”，系统提示“对方已收款”时，她把手机塞回包里，拉上拉链，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份沉甸甸的好意藏起来。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旋转门，走进了雨里。
雨水打在脸上，凉得像冰。赵婉没跑，就那么慢慢地走。高跟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在嘲笑她的倔强。路过便利店时，她看到玻璃门里暖黄的灯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进去——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出租屋楼下那棵老槐树出现在雨幕里，赵婉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早就停了。她抹了把脸，摸到一手的雨水和泥点，忍不住笑了——活了二十六年，还从没这么狼狈过。
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出租屋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外卖盒的味道。赵婉脱高跟鞋时，发现脚踝被磨破了皮，沾着泥水，火辣辣地疼。她把湿透的衣服扔进脏衣篮，裹着浴巾冲进浴室，热水浇在身上的瞬间，她靠在瓷砖墙上，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洗完澡出来，手机还在响。这次是微信电话，屏幕上跳动着“王俊”两个字。赵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有点哑，是被雨水呛到的缘故。
“你怎么回事？”电话那头的声音比想象中清亮，带着点少年气，只是此刻绷得很紧，“为什么不收钱？那么大的雨，你走路回来的？”
赵婉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王俊的声音。不算低沉，也不沙哑，像冰镇的橘子汽水，带着点气泡炸开的清爽。可此刻那语气里的急，却像温水煮着的糖，慢慢在她心里化开。
“没……坐公交回来的。”她撒了个谎，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太狼狈。
“坐公交？”对方明显不信，“你知道现在几点吗？这个点的公交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你刚面试完……”他顿了顿，语气软了点，“淋雨会感冒的。”
赵婉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出租屋里没开灯，窗外的雨还在下，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她突然觉得，这个只有声音的陌生人，好像比身边很多熟人都更在意她。
“我们又不熟。”她小声说，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你没必要……”
“谁说不熟？”王俊打断她，声音突然降了个调，像怕吓到她似的，“我们都一起打了二十多局游戏了，你还抢过我三次五杀。”
赵婉忍不住笑了。那三次五杀，其实是她操作失误，不小心把残血的敌人补死了，为此他在语音里跟她吵了十分钟，说要拉黑她。
“那是意外。”
“我不管，反正算熟人了。”他的语气带着点耍赖的意味，“下次面试记得看天气预报，或者……提前告诉我，我帮你查。”
赵婉没说话，靠在墙上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雨声淅淅沥沥的，他那边很安静，隐约能听到键盘敲击的声音，大概还在打游戏。
“明天……”王俊犹豫了一下，“明天晚上有空吗？我新练了个英雄，太乙真人，保你发育，绝对不抢你经济。”
“太乙真人？”赵婉挑眉，“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胖子？你确定不是来坑我的？”
“什么胖子！那叫萌！”王俊立刻反驳，语气又恢复了平时打游戏时的跳脱，“上次五连败明明是你打野太菜，还怪我辅助……”
他们就着游戏里的恩怨吵了几句，赵婉发现自己紧绷了一天的肩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松下来。挂电话前，王俊突然说：“早点睡，别想太多。工作嘛，总会找到的。”
“嗯。”赵婉应了一声，“你也早点睡，别总熬夜打游戏。”
“知道了，赵老师。”他笑着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赵婉带着笑意的脸。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洒了层银辉。
赵婉拿起手机，点开和王俊的对话框，敲了行字：【明天晚上七点，峡谷见。让你见识下什么叫真正的打野。】
几乎是秒回：【放马过来。输了可别哭鼻子，到时候得叫我师父。】
赵婉笑着摇摇头，把手机扔到床上。窗外的月光落在地板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霜。她摸了摸还有点发烫的耳朵，突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失业，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至少，让她在这个下雨的夏天，捡到了一个有点吵、却很温暖的“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