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医院承载着无数的祈祷,雨季的风也会将希望簌簌吹入被赋予了“心理科”前缀的诊室。中年男人敲开诊室的门,他动作拘谨、脸上却赔着笑,向座椅上面貌年轻的医生点头致意。
眼见医生回以微笑,男人这才侧过身体,露出站在身后、满目冷意的贺轻舟。
去往医院的路程中充斥着父亲的指责与母亲悲戚的叹息,为何儿子会成为师生眼中的“异类”,为何这样驳颜面的事情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细数贺轻舟过去犯下的错,仿佛就连粗心算错的数学题也是招致一切的祸源之一。
尖锐的批判虽不是直接击打在□□上的惩戒,却真切如一把撒进内心的碎石,剐蹭细小的伤口,嫩红与肉粉的斑驳溢于肌肤表面,贺轻舟闭着眼睛,始终没有对父母说一句话,直到被父亲领进全然陌生的诊室。
“你好,同学。”何我渡笑得春风和煦,提问的语气也轻和如幼鸟振翅,将贺轻舟从被恶意挟持的空中楼阁吹落,坠向为他开启的地上国度,“遇到什么烦恼了吗?和我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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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
纸页被风扬起的声响将贺轻舟的思绪吹回乐园之中,他猛地一震,恰好看见余弦的目光匆忙与自己避开。
属于女性独特的直觉让余弦隐约感受到黎苡与贺轻舟之间微妙的气氛:两人从余成的房间回来之后便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贺轻舟一贯少言,黎苡倒是向张览星索要了纸笔,正在飞快地书写着什么。
“这是我昨天在房间里找到的一份报道。”黎苡停下笔,将手稿与报纸并排摆放,其余三人纷纷凑近,贺轻舟也在黎苡的注视下走近,视线紧紧锁定着报纸,似乎留意到了什么,却并未直言。
报道的内容既出人意料又似乎合情合理,黎苡将几处关键词句划上圈,又在手稿上写满与之相关的批注,他们很快就认出这竟然是一篇对小说家——也就是加龙的采访。
这篇采访诞生于一部名为《偶心》的作品问世伊始,内容着重记述了小说家本人的情感寄托。他向记者坦言,过去每一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都承载了自己的某一种追求,而《偶心》这部堪称是他浪漫主义开山之作的作品,其故事主角——一位美丽聪慧如公主的人偶师,她所承载着的,自然是小说家汹涌澎湃的情怀,以及对文学创作满腔的爱。
加龙所表现出来的情意之深重,竟令他们备受感染。他们甚至开始相信,若非乐园游戏从中作梗,将死亡与杀戮带入洋馆,想必这里一定是充盈着爱的地方。
黎苡见状,摇了摇头,然后伸出食指指向被重点圈起的部分:“这份报道印证了我们对加龙、以及我们自身身份的猜想。但更值得在意的,是这一段。”
他手指的段落,是加龙对所有作品的一场短暂的追忆:在大放异彩的《偶心》之前,是主题新颖、内容真挚的小道士穿越悲喜剧;然后是现实主义色彩浓重的日常短篇,讲述了新入职的上班族在公车上邂逅同为职场新人的女教师,继而引发的一系列故事;最后则是他的处女作,来自异国的雇佣兵接到国内一位年轻却位高权重的音乐家的委托,在执行任务期间,他逐渐发现自己竟已被卷入一场浩大的阴谋……
对于没有读过原作品的他们来说,这段追忆本该难以产生共鸣,可其中熟悉的人称却令他们遍体生寒,一个个角色鲜活得仿佛要跳出报纸、站到他们面前。
又或许,他们即是角色本身。
人偶师、道士、教师与上班族、雇佣兵与音乐家……
“先是姜琦,再是余成,”黎苡的声音黯然,“我们正在按照他的作品倒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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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声巨响,是余弦不慎撞倒了椅子。她连连后退,喉口滚动着不成段的气音,始终无法说出具体的词句来。惊恐万分的少女在心中呐喊,这才死了两个人而已,凭什么就敲定了次序?也许下一个会死的不是教师、不是打工族,是别人也说不定!可她嘴上哪还有辩驳的勇气,当人的性命成为赌桌上的筹码,谁敢妄下定论,给自己或他人宣判刑罚?
最终,余弦猛地扑进黎苡的怀里,紧紧抓住无边水域中唯一可以凭依的浮木:“救、救我,黎苡先生!真是按这样顺序的话,下一个会死的岂不就是我或者贺轻舟?!我不想死!”
黎苡心里同样蓄着哀伤,此时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得屈起指节,抵住她的肩膀摩挲安抚,竭力为她调整因为抽噎而变得凌乱的呼吸。
少女的崩溃痛哭打乱了黎苡原先的计划,使他没能及时将更多情报宣之于口。他余光瞥见贺轻舟正朝着陈景洪走去,心下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连忙开口制止,却还是慢了一步——
“我们之前说过的,想要扭转局势,最有可能成功的办法就是让原剧本中的真凶去杀了加龙。现在手法与地点已经揭晓,虽然我们不知道死亡时间,但想必真凶本人心知肚明。”贺轻舟语气生冷,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直视着目标之人,并如期欣赏到了对方如临大敌的模样,“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拿上你的枪动手呢?陈景洪。”
午时的钟声响起,陈景洪张了张口,声音却消解在头顶的钟声之中。
恼怒和难堪一并淹没了陈景洪,现在却万万不是与人树敌的时机,他泄了气般地瘫倒在座椅上,深深吐出一口气:“……是夜里。这幢洋馆在零点、三点和六点都会响起钟声,而剧本里的我……就是在凌晨三点的钟声响起时动的手。”
故事的最后一块残片归位,贺轻舟久违地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他弯下腰,复仇得胜的快意比日光投下的阴影更甚,将陈景洪牢牢笼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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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等一下!”黎苡赶忙上前一步,挡在陈景洪与贺轻舟之间,“昨天不是说好了的,今天搜查我的房间吗?现在也还不是杀死加龙的时机,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回应他的唯有沉默。对峙中的二人,漠然旁观的张览星,以及虽止住了哭泣、眼眶却仍泛着清晰的红的余弦,他们如此安静,如此冷淡,徒有空气中细碎稀薄的风声给了黎苡答案。
实际上,杀死加龙就能逃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也不认同现实温室里长大的年轻人拥有杀死一个人的勇气。可只要故事里的元凶不是自己,这份难以达成的重担并不落在自己肩上,他们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扮演沉默的普通人。
陈景洪向黎苡投来半是焦急半是求助的目光,黎苡便勉力扯出一个笑容以宽慰对方:“别过度紧张,要是我们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说不定不用等到晚上就能出去了。”
包括加龙在内、这场游戏所涉及所有人物的身份性质已然揭晓,如今仍未被解答的,是黎苡存在于此的意义,以及始终如迷雾一团的杀机,将他们的眼睛蒙上。
先前所有线索呈现出的角色对加龙的感情皆是无需质疑的“爱”,他们本深爱着生父却仍要杀了他;而当凶手与被害人的身份转换,摇身成为加害者的加龙又是出于什么原因,竟想要杀死由他亲手创造的生命?
怀揣对真相与生机的渴求,众人朝着黎苡的房间迈去。
黎苡体贴地落在最后,余弦忽然转过身来,眨眨眼睛,快步回退到他的身边:“黎苡先生,我刚才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还是没能从恐惧中抽离。黎苡用期许的眼神回应了她,余弦这才坚定地点点头,又有些羞赧道:“我实在太害怕了……所以脑袋里反而冷静下来、冒出了一个思路。你之前反复强调过,这场游戏的本质是一张塔罗牌,而我们的目的是找出这张牌,没错吧?”
与最可能构成杀机的“仇恨”完全背道而驰的“爱”却让人高举屠刀,原剧本中惨遭射杀的被害者一举逆转为凶手,而本该是加害一方——哪怕并未真正下手害人的人却接连死去……
这场游戏中处处充斥着思维倒错,余弦自认为对塔罗牌不甚了解,眼下的情形却与她记忆中的某张牌近乎重合。那张牌因为其奇特的牌面构图而使她印象深刻,以至于余弦在心中权衡考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告知与游戏认知最为清晰的黎苡。
“我也不确定自己说得对不对,但是有一张牌也许符合现在的情况,就是……”她一面说着,一面跟在黎苡身后,抬腿迈过门槛。黎苡的鼓励令她汲出了一隅勇气,那道目光却在瞬间变为惊恐,她看见对方张开了口,伸手欲将她推开,却仍是晚了一步。
“……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