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开!”
时间并未留下余裕让她辨清黎苡的意图,余弦只注意到其他人的眼神同样向上,便出于本能地、自己也想要看看究竟什么叫他们如此慌乱,抬头却只看见了死神无情挥舞的镰刀。
经常被恶劣的孩子当作霸凌的手段,在盆里装满液体,高高卡在门沿与门框之间,等待一个不幸的家伙路过,被倾盆而下的水淋成滑稽的落汤鸡。然而这一次,捉弄人的把戏中却夹带了无边的恶意与杀气,盆中蓄着的并非冰冷但无害的水,而是能使人在绝望与无边痛苦中死去的硫酸。
从天而降的液体冲力强劲,坠落到余弦的头顶、肩膀,女孩儿漂亮的披肩发与上衣霎时被碳化乌有,黑红交错的液体喷溅在四周墙面与地面,触目惊心地,散发出令人牙酸的气味。余弦只来得及从喉咙里轧出一声短促却凄惨的尖叫,便如同搁浅的鱼挣扎扭动了几下,跌回这汪强酸汇成的浅滩。
水盆容量有限,除了直接接触到强酸的头颅惨不忍睹,余弦肩部以下的部位就只有星星点点的滴溅式液体错落分布,在蔽体的衣物上焦出片片细小的黑点。她跌倒在地,毁坏彻底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双腿徒劳无力地抽动了会儿,便不再动弹。
从高处落下的液体同样波及到了黎苡些许,溅在低处灼伤了小腿,他却滞在原地,浑然不觉得疼痛。
方寸开外的少女上一刻还在专注地与自己交谈,开合的唇中即将抖落出真相,下一刻却如此惨烈地死去,黎苡喉口一噎,铺天盖地的反胃感席卷而来,冲击着他的灵魂。
直面前所未有的惊悚场景,张览星最先承受不住,加之三天以来连番的折磨,俯身呕吐起来。他狼狈地攀附着陈景洪的肩,后者也是双腿发软,明知应该回避眼前一幕,却连堪堪转头的力气都不再拥有。
死神对待世上任何生灵都是平等的,躲藏在游戏背后的操盘手却不是如此。人群中最先冷静下来的是贺轻舟,他仰头观察着门顶,那儿曾短暂停留了一个夺去余弦生命的东西——最终得出一个残酷的结论:“通常情况下,放在这种位置的水盆在打开门的瞬间就会倾倒,可余弦偏偏是最后进门的,在她之前的我们,都奇迹般地避开了。”
“换句话说,这条死路,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
贺轻舟的声音太过平静自持,黎苡敏锐觉察到了什么,僵着脖颈一顿一顿地回头。
凭黎苡的性格自然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一旁的陈景洪却拍案而起,从打颤的牙关中抖出几个破碎的词句:“你、冷血的家伙……!”
陈景洪本想说得更多,好使积压在心的惧怕趁机一并宣泄出来,贺轻舟的眼神却叫他愣住,即使是姜琦横死的那天也不曾见过的死寂出现在那双冰冷的眼中,与之一同显现的,是若有若无的一抹嘲弄。
“需要我提醒你们吗,”贺轻舟出口的话与黎苡心中猜想不谋而合,黎苡紧皱眉头,无可奈何地听着对方表明观点,语气淡然得仿佛事不关己,言语所指却是最为残酷的事实,“‘教师’已死,下一个要死的人……”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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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轻舟的口吻同他的神情一样冷漠,这话却挑不起其他人的窃喜。毕竟游戏的步调不会为任何人而停歇,即使下一个死去的人不是自己,在找到离开游戏的方法之前,死神依旧会接连将他们处决。
“难道我们只能像这样等死吗?”陈景洪坐倒在地,手指碰到地面上的血渍又触电般地收回,麻木的内心没有更多应激,只是颓废地垂下了头。
空气中的苦味随着窗户大敞、微风流动而逐渐散去,黎苡站在窗前,窗台处摆放着一口鱼缸,黑色的斗鱼在水下恣意摆动着尾鳍,是洋馆中唯一无需担忧性命安危的生灵。
他心里满是余弦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女孩儿显然对牌面有了猜想,且不论正确与否,总好过没头苍蝇一样的他们。可死亡却比答案抢先一步找上了她,连同他们也只得漫无目的地,继续行走在这幢早已被漆黑荫蔽的洋馆中。
余弦的尸体仍在原处,被强酸侵蚀的身体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贺轻舟从隔壁房间抱来绒毯盖在她的身上,打算等到夜幕降临再妥当处理。
做完这一切,贺轻舟抬头,目光所及便是黎苡的背影,看上去好不失落。他心中大抵有了猜测,走上前去,站到黎苡身边:“余弦临死之前,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黎苡轻声将余弦的话复述一遍,果然见到了贺轻舟苦苦思索的神情。他本就不指望查明真相,甩了甩汗湿的额发,正欲鼓起劲开始搜查房间,贺轻舟的声音便在一旁响起:“她的意思是,这场游戏中有很多‘逆向思维’吧。”
贺轻舟简明扼要地点出余弦话里的中心,他虽不能精准地揣度出少女的意图,却辨出了个大意,加之自己的猜想,最终落在黎苡耳畔的便是这掷地有声的四个字。
为了便于在游戏中找出牌面,黎苡早已将塔罗牌中大阿尔卡那的牌意烂熟于心,只是对少女惨死的悲痛让他心绪大乱,无暇顾及左右。
此时此刻,黎苡听闻贺轻舟的说法,心里微微一怔,很快也就明白了过来。他转过头,对上贺轻舟的视线,并在对方眼中看到几分隐隐的得意——那是一种对于所窥见的谜底的势在必得:“与逆向思维有关的牌……你是说,‘倒吊人’?”
——塔罗牌中的第十二张,“倒吊人”,其牌面的核心便是一名被倒悬于高处的人。人之所见上下颠倒,也正因如此,他收获了看待世界的另一种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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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弦的死亡方式也和她有关。在她的报告书里,明确写到她曾看见学生采用这种方式霸凌其他同学。”贺轻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始终认为道士与人偶师的死状都与自身有关,把这当作是游戏对他们的嘲讽,但是教师的死法却给了我不同的感受。”
许是他的说辞带来了希望,陈景洪和张览星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向暗窗之下唯一的光源,贺轻舟却不在意他们,依然望着黎苡:“液体浇头的方式怎么也算不上是对教师的讽刺,但教师却可以从亲眼所见中找到灵感。”
话已至此,结合对倒吊人牌意的联想,黎苡也很快恍然:“我明白了。不是‘与他们的身份有关’,而是‘如果要杀人,他们有可能选择的手法’。”
“这一点也和剧本中被害者与加害者身份互换不谋而合。他们原本打算施加给被害者的酷刑,被反过来运用到了自己身上。因此,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各自可能采取的杀人手法,并远离相关事物,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贺轻舟点点头,同时意味深长地看向陈景洪,“当然,某些人就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他在原剧本中枪杀了被害者,那么剧本倒错之后,只要防止加害者提着枪找上门就可以。”
洞悉了真相的贺轻舟看起来乖张不少,锋芒毕露活像一只弓起背脊的野猫。陈景洪没有搭理他的阴阳怪气,反而从他的话中悟出另一层意思:“我的房间里就有枪,我这就去拿来藏好!”
话音未落,陈景洪便斗志昂扬地出了房间,直奔他所知存放枪械的地方而去。
黎苡听见贺轻舟极其轻蔑地冷哼一声,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可是,打工族这个身份,可能采用的手法也太宽泛了……”
“是的,所以我也只是逗逗他而已。”贺轻舟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弄,“真正决胜的还是这间房间中的线索。两位,开始搜证吧。”
……未免太有个性。黎苡与张览星对视一眼,默默开始了各自的搜查。
高悬的末日之剑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最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死者的贺轻舟却不慌不忙,见橱柜与书桌这两处大概率藏着线索的地方都已有人负责翻找,他最终将目光锁定在窗台的鱼缸上。
生动的游鱼在透明质地的玻璃水缸中一览无余,实在不像是藏匿线索的好去处。贺轻舟稍稍倾身,仔细观察水面下的生物,通体漆黑的斗鱼只在尾部糅了一抹金色,两片尾鳍顺着水流贴合,融成一体浑然的色彩,又借了调转方向的势微微荡开,分成各自独立的两翼,在水面上晃开层层涟漪。
电光火石之间,游鱼并起又分开的尾鳍与黎苡方才展示的报纸在眼前重合,贺轻舟猛地抬头,终于明白刚才在意的不谐之处究竟是什么。
他箭步来到书桌前,甚至惊到了正在检查书桌的张览星,后者眼睁睁目睹贺轻舟抓起桌上的报纸,翻来覆去研究了片刻,然后盯住某一处,露出了然的神情。
紧接着,贺轻舟伸出手指贴近报纸的边沿,拇指向上一撕,纸页瞬间一分为二——竟是两份被严丝合缝粘贴在一起的不同的报道,若非至细的检查,根本看不出分毫端倪。
随着贺轻舟的动作,隐藏在溢美之词之下的真实终于重见天日,连同他们所苦寻的答案一起,得见一隙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