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奔流在纷纷扰扰之间,也许就要到达入夜的极限。黎苡睁开双眼,从短暂的逃避中挣脱,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身后的众人如他所料,是一副等待定音的神情。
“今天没有明确必须分开的指令,也许……”
“自作主张、更改规矩,是嫌死得不够快吗?”尖锐而揶揄的话语打断了黎苡的说辞,贺轻舟来到他身后,语气轻蔑地转向第一个提出聚集的人,“你房间里有枪,你怕什么?”
“你……!”
余成又惊又恼,黎苡也没想到贺轻舟竟会主动出言挑衅别人,下一刻却觉察到对方的手无声无息地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似是什么暗示。
黎苡定了定神,赶在气氛进一步僵化之前迅速打了圆场:“好了好了,为防万一,还是回到各自的房间去吧。如果真的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可以大声呼救,把大家喊醒。”
年长者的表态让众人不再坚持异议,即使心有怨怼,也只得沉默着陆续离去。
黎苡本以为遣散其他人以后,贺轻舟会有所表示,后者却如鸟兽散中一员,头也不回地离开。曾经落在肩上的手的温度也随之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黎苡有些错愕地被留在黑暗里,稍后才认命似的回了房间。
为了履行承诺,赶在入睡前找出点有价值的线索来,黎苡径直走向了房间中的透明橱柜。
萦绕在鼻尖的香气一下一下敲打着神经,与昨夜嗅到的气味并无差异。彼时初入洋馆而紧张不已的人们本应该辗转难眠,却依然轻易地昏沉睡去,黎苡本想是疲累所致,现在看来,应该是这种不知名异香的作用。
橱柜里摆放着大批上了年月的旧物,泛黄的底色与危如累卵的质感是时间的铭证。黎苡强忍困意,终于找到了一份看似颇有内容的报道,可是没等他看清楚详细的文字,洋馆里催人入梦的异香就彻底发挥了作用,近乎强制地将他拖入无梦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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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冷硬的触感叫黎苡从睡梦中挣醒,他艰难地坐稳身形,才发觉自己竟在洋馆机制的操纵下,在冰冷的地面上睡了整整一夜。大脑的钝痛与四肢的麻木一并袭来,缓了许久才留意到散落在身旁的报纸,昨夜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黎苡忍着身体上的不适,抓起报纸,向大厅奔去。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好些人,黎苡匆匆扫过一眼,觉得并未少了谁的身影,便高高扬起了手里的报纸。他正想开口,却忽然发现其他人目光惊恐,如临大敌地连连后退,视线的尽头越过黎苡的身体,齐齐投向了——
“喂、我、救我……好奇怪……”
黎苡回头,只见余成步伐蹒跚地走来,四肢与前额都被贴上了怪异的符纸,黄符与鲜红如血的字样构成强烈的色彩冲击,血渍勾画的敕令密密麻麻涂满符纸,竟是由无数个“死”字组合而成。
骇人的一幕致使众人本能地连连后退,昨日的朋友如今却对自己退避三舍,余成泪流满面,求助的话如鲠在喉,只发出不成串嘶哑的气音。
最终,在所有人的目睹之下,余成那被符纸紧缚的身体站立不稳,摇晃着轰然倒地。
一声再也压抑不住、裹挟了无尽痛苦的尖叫响彻洋馆。
似是要将积日以来所有苦楚都宣泄出来,若不是黎苡眼疾手快扶住了余弦,她恐怕就要摔倒在地。惊慌失措的少女扑进黎苡怀中,哭得几欲泣血,在场其他人也都双腿一软,视线飘忽,不敢多看一眼。
余成的身体大剌剌倒在大厅中央,不多检查也能看出,这张痉挛发紫的脸上绝无生还的可能。这让众人一瞬间方寸大乱,诡异至极的尸体更是加剧了恐慌,为何昨天夜里分明还安然无恙、却在天光大亮的白昼里发生了惨剧?如此怪异且突如其来的场面,又是什么招致了余成的死亡?
黎苡勉强安抚好情绪失控的余弦,才尝试发问:“不能让他就这样留在这里,我想把他送回房间、再做检查。但是需要一个帮手,你们……”
黎苡话音未落,自己也觉得不妥,怎么能让这群脆弱无依的孩子再去直面朋友的死相?却不想贺轻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即使目睹了惨像也无波无澜的眼睛直视着黎苡,语气平静:“我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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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触及的肌肤依然温热,仿佛生命不曾逝去,黎苡心里悲伤,面上却不多显,尽可能保持镇定地与贺轻舟一同将尸体放回房间。贴附在身体上的符纸太过骇人,黎苡于心不忍,便小心地为余成揭开所有符纸,整齐放至一旁。
剥去符纸暴露出来的少年细瘦的身躯上不见分毫损伤,自然没有什么线索可言。贺轻舟漠视着黎苡搜寻未果,倾下身捻起一张符纸,若有所思:“这些符纸,真像是乐园的嘲讽。精通道法的术士,死后却被符纸禁锢身体,就好比……”
巨石再一次倾倒、滚动,朝着崖底的西西弗斯奔腾而去。神话中的英雄屏住呼吸,高举双手等待神罚,却赫然发现,这一次,有人同他一起迈向山巅。
对上贺轻舟自信满满的眼神,黎苡脱口而出:“就好比人偶师最终死在人偶的簇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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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怀浪漫之人的居所从不缺少爱与美,精巧的人偶、甜蜜的饰物、雅致的家具……剔去乍见时对死亡与鲜血的惊惧,之后再回到那处属于人偶师的空间中,留给贺轻舟便只有对房间本身的印象——尤其是姜琦最后所停留的那张床,十余个漂亮人偶将少女环簇在中央,有如对死者虔诚的祭奠。
以至于当束缚余成的符纸被揭下,贺轻舟瞬间就明白了其中隐藏的关联。
两人的死因虽然不同,时间也并无共通之处,死后的姿态却都与自身身份息息相关,这即是乐园给出的关键提示之一。
加龙额心中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创伤,这证实了他的死因正是枪杀。那么,结合先后剧本“凶手与死者身份互换”的特点,逆推可得“枪械”极有可能就是原剧本中,真凶的身份特征……
始终在意的真相隐约浮出水面,诚如贺轻舟所说,这是乐园对被其玩弄于方寸的玩家的讽刺,却更是布局者堪堪施舍给幸存者的,以死亡为条件触发的线索。
黎苡大喜过望,他心里记挂着大厅里的三人,只想着尽快将这抹希望带去给他们。
正当他背过身子,正欲出门之际,却猝不及防遭到身后人的袭击。贺轻舟闪身来到黎苡的背后,将他的下半张脸死死捂住,同时用力一踢,原本半开的门登时砰得一声关上。
“我没有恶意,只是还有些话想对你说。”贺轻舟语速飞快,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不少,似乎是自知身高与力量都不及黎苡,要是不尽快解释,恐怕没等自己主动松手,就会被黎苡轻松反制。
“……什么事?”贺轻舟的举动固然冒犯,黎苡却不愠不恼,而是回以注视,俨然一副专注而体贴的聆听者架势。
贺轻舟见状,反而微微愣住,透过那双和善的眼看见另一人的影子,再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既尴尬又失落,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殊不知这样的小动作已然被黎苡悉数捕捉。
“玩、玩家与死者的关联、真凶的身份,甚至至关重要的杀机,这些事情已经、或者说很快就能被解答。”过了半晌,贺轻舟终于找回声音,极力将磕绊的话语转变得流利,“可我有一个疑问——你到底是谁?无论剧本还是现实,我们自始至终不知道你的身份。”
早已备好的腹稿让他渐入佳境,贺轻舟的眼神逐渐变得凛然。始终抱持在心中的对黎苡的猜疑如利剑出鞘,指向对方的眼睛:“我没想关心你的英雄主义是真是假,但你总是坚持充当领头羊,在死亡面前表现得过于平静,这让我怀疑你另有所图。”
现实与梦中的人影逐渐重合,贺轻舟却不想叫它如意,闭上双眼又猛然张开,少年青涩的脸蛋竟让人看出些咄咄逼人的压迫:“你自称参加过三场游戏,想必已经见过不少死伤与折磨。我很难相信在这样的游戏里,会出现一个比起自保、更优先考虑奉献自己的人。”
“你究竟是谁?”“……那你又究竟在看着谁?”
黎苡渐渐从贺轻舟的言辞中听出一丝端倪。他紧紧抓住言语的蛛丝,顺势而上反客为主,逼近贺轻舟始终回避、暗藏在心的秘密。
本以为贺轻舟会因此泄气,对方却更显坦然,始终包裹着谁人的泡沫终于被黎苡戳破,贺轻舟明显松了一口气,眼神却也飞速黯淡下去。
他看向窗口:“——对,我一直在疑惑,你为什么不是何医生?”
“他对我说过,连自己的情绪都不能好好表达的人,又怎么能排解他人的痛苦?”
“你从未展现自己的脆弱,让我怀疑你的一切都是刻意而为的演技。何医生却不同,他是一位很好的医生,尊重生命、敬畏生命,但相对的,在生命面前他也很脆弱。”
“半年以来,我虽然抱怨父母、抱怨学校,却从未对与他的相遇产生怨怼。”
人类基因组理论上能够形成4的10亿次方种组合,骨骼、肌肉,眼睛、鼻子、唇舌……每一处的细微改变都会创造出新的可能性。在这样庞大的基数与无限的创生下,构成具象化两个个体的相遇,我们称之为——“奇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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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罪之剧(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