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理想与现实可以共存,正如我相信我所创造的角色可以与我分享爱。
尚显年轻的小说家高高扬起笔,语气轻快却又笃定,仿佛只是在宣布形如“窗外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般既定的现实。
彼时正值第四部作品发售之际,擅于创作现实主义文学的小说家在前不久首次挑战穿越题材,描绘了个百年前的小道士意外来到战争年代的故事。看似沉重的主题却新奇地着墨于小道士在新世界中闹出的喜剧,读来丝毫不觉得悲戚,而是在轻松的基调中歌颂和平,发表后受到诸多好评。
小道士的故事落幕不久,小说家紧接着又发布了这篇以人偶师为主人公、极具浪漫色彩的作品。活泼机灵的少女以制作精巧的人偶而闻名,小镇上的人们将思念之人的形象乃至身世转述给人偶师,再由她仿制成为人偶,重新带回人间。
在一个个人偶诞生的过程中,读者也借主人公之眼,见证了许许多多连死亡都无法消解的爱的故事,其中之隽永,之伤感,往往叫人久久回味。
这部作品最终定名为《偶心》出版,引言收录了小说家本人于多年前发表在个人平台上的一段话:爱比死亡更崇高、更强大,爱能使理想点燃现实,使梦中的乌托邦具现成真,好让我所创造的角色,得以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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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龙的身份可能是小说家,这可真是个大胆的构想。”
黎苡双手交叠,对此不置可否。
贺轻舟的设想并非空穴来风:将创造角色的人比作父亲,的确是常见的借喻,而小说题材的多样性也合理化了为何六名角色的身份如此天差地别,却又一同出现在洋馆中。
或许就连这幢洋馆本身,也并非真实存在的造物,而是小说家理想中的国度。
“对了,还记得我们从加龙身上搜到的纸条吗?”余成恍然,连声昭告自己在心中敲定的事实,“我之前不是说过,那种记录方式很熟悉吗?有些作者会把角色的大致设定记在纸上,随身携带,方便记忆。现在想想,加龙的纸条不正是这种东西吗?”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保留质疑的余地,不能让思维局限在唯一一种可能性里。否则,不论我们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先入为主地将其合理化。”张览星说。
思维的定式化在诡谲多变的乐园中无疑是致命的,张览星的劝诫尽管规避了这点,却也将原本微燃的希望再度掐灭,他却毫不在意四周打量的目光,将先前写满疑点的纸张从贺轻舟的手中接过,沉吟片刻,在时间线与角色关联两条后打上了个勾。
感受到气氛的僵化,黎苡轻叹一口气,尝试做出些缓和:“要是没有更好的设想,就先按照这种可能性推理吧。我们现在最该调查明白的,仍然是角色的杀人动机。”
音乐家的曲谱与雇佣兵的信犹在眼前,其他角色尽管没有直接表露对“生父”的情感,但其故事刻画的精度也足以铭证创作者的用心深重。
若说诞生于这般深情之中的角色会对创造自己的人抱持怎样的情感,答案恐怕不言而喻。
“就目前的线索而言,他们对加龙的情感只会是‘爱’。”
“可是‘爱’怎么会成为杀机?”余弦不解,“角色总不会像偏执的男女朋友那样,用杀死他的方式把他留在身边吧?”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用着急排除这种可能性。”贺轻舟不紧不慢地接话,收拢两指夹住照片,另一手食指指尖绕着第八人模糊的面容打转,“别忘了,我们还差一个房间没有调查。”
话音未落,所有人如梦方醒,齐齐看向黎苡。
尽管彼此没有公开交换意见,但玩家们的内心似乎也早已认定那神秘的第八人即是黎苡所对应的、并未出现在原剧本中的角色。
有关黎苡的一切似乎成为了解开真相与牌面的又一把钥匙,这厢经由贺轻舟提醒,所有人几乎都在第一时间表现出了振奋。他们早在一天的行动中习惯了由黎苡牵头带队,眼下即便跃跃欲试,却还是静静地等待对方的指示。
乐园最是擅于在长时间的逃亡与求生中消磨玩家的意志,黎苡自问已有三场游戏的经验,却是头一回在游戏进程的次日便接近了关键节点。他环视众人,也知道现在并非叹慨的好时机,便在心里暗自打算,等到真相披露之后,再与这群年轻的盟友细谈。
越是亲历惨剧就越是珍惜生机,无论是昨夜还乖巧灵动、如今却已成尸首一具的少女,还是过去三场游戏中相遇的、没能如他一样活下来的人们,生命的逝去没有让黎苡就此颓废、放弃希望,反而更加坚定了与乐园抗争的信念。
黎苡从座椅上站起,黑灰色的桌沿挡住自然垂下的手臂,他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握紧了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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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领头人有所动作,其他人也纷纷起身,黎苡便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昂扬些,抬手一挥:“那么现在就去我的房间……!”
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黎苡脸上的满满斗志也在瞬间转为别样的情绪。
那是一种杂糅了惊恐与难以置信的神情,就连瞳孔也清晰地收缩了一瞬,足以看出他的震惊。
众人不解,循着他的目光回头探看,登时也惊惧得瞠目结舌。
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本该卧倒在卧室地板的加龙。
只不过加龙现已不是额心中枪、死不瞑目的凄惨模样,而是从容地负手而立,嘴角犹挂着一丝笑意,正平静地望着他们。
仁慈的创造者眼中所沉淀的情绪,叫任何一个外人看了都只能分辨出温柔与慈悲,此刻却让他们感到了无边的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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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时间倒流回昨夜,今早的惨剧也便不曾发生,加龙面容沉静,对他们眼中不加掩饰的恐惧反而表达出不解。他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距离最近的余成身上:“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这样看着我?”
被指名的余成尤其惊恐,慌张地摆摆手正欲推脱,加龙平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口气却是不容置喙:“天色已晚,不要在这里逗留,吃完东西就早点回房休息吧。”
他们在加龙的眼神示意下,才发觉原本堆满纸质材料的长桌不知何时摆上了几道菜肴,整日未曾进食的饥饿感也就此袭来。
加龙浑然不觉氛围的反常与众人视线中的古怪,晃了晃手中的摇铃,便又回身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隐没在二楼的黑暗中,精神高度紧绷的众人才如释重负地长缓了一口气。满腹疑问未能得到纾解,却又忌惮于加龙的警示,唯恐头顶的钟声在下一刻就会响起,成为勒令他们分散回房的最后通牒,于是众人只好压低声音,小声而谨慎地讨论起来。
“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游戏里唯一的NPC要是就这么死去了,才更奇怪吧?”
“这些菜里不会有毒吧?”“下毒杀死玩家不像是这场游戏会利用的手段,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
纷杂的交谈不绝于耳,张览星站在桌边,思绪渐渐游离去人群之外,与不远处的贺轻舟对上视线,身体不自主地猛然一颤。他涨红着脸扶正眼镜,小心翼翼地开口,好将自己重新放回人群:“会不会是游戏的安排?白天是搜证时间,晚上则强制中场休息。加龙先生没有直接伤害我们,可能只是起到了推动游戏进程的作用……”
“姑且先这样认为吧。”黎苡轻叹一声,脸色并不好看,“可这样一来,我们的搜查进程就不得不耽搁了。今晚我会先检查一遍房间,要是有什么发现,也好在明早及时分享给大家。”
眼下别无他法,众人便只得接受了现状。长时间空腹导致胃部的刺痛捱过了对不明食物的提防,不知他们在心里用什么样的说辞说服了自己,接二连三地有人拿起食物放入口中,竟是出乎意料地美味,无论口感还是菜色都是值得细细品尝的程度,可在当下这般处境里,却叫人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随着最后一块食物被解决,高悬于头顶的顶钟也如期敲响了夜晚的序曲,长了眼睛般地守时。黎苡仰头看向顶钟,似要将那双不存在的眼睛看穿。
无数疑问尚待解答,宛如悬崖尽头悬而未落的巨石。黎苡缓慢地闭上双眼,耳边交错着谈话声,如西西弗斯在无尽的神罚中寻求仅此瞬息的休憩。
“真的又要分开吗?晚上还是聚在一起比较好吧?”
今夜的心情已然与昨日大不相同,尽管他们不约而同避开了那个话题,对话中的潜台词却也清晰可辨——姜琦正是死在了孤身一人的夜里,谁能保证今夜不会出现第二个牺牲者?
可他们同样担忧于未知,加龙既未直言不可聚集,也没有明示对他们的纵容,有谁胆敢挑战乐园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