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如同荆棘丛中摇曳的烛火,未抵达终点之前,无人能够断言那究竟是陷阱还是指引。
一筹莫展之际,黎苡忽然注意到张览星始终抓着一份有关余弦的材料,其捏住纸页边缘的手指甚至微微发着颤,可见用劲之大。
黎苡回忆着材料的内容,意识到那是一份与案件无关的教学反馈报告书。
在教师的个人故事中,简述了她作为一名任课老师,处理某次霸凌事件的前后经过:她曾在课余时间偶然撞见学生群体中的霸凌行为,之后迅速采取行动。最终,霸凌者受到应得的规诫与处分,被霸凌者则由于应对及时,没有留下过于深重的阴影,在接受过心理治疗之后,得以恢复如初。
这份报告书体量不大,寥寥几语之下是未尽于纸上的细节。教师在报告书的末尾写道,无论你是谁,只要我的故事可以分给你哪怕一丝应对霸凌的勇气,那么故事就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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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位角色各自的故事清晰得仿佛被创作者于世界彼端赋予了完整的一生,像是倒错了的重心,与案件相关的牵扯不甚了了,反而引导人们多加关注他们本身的经历。黎苡思考着这一异常现象,坐在一旁的贺轻舟终于舍得将始终藏在掌心下的相片公之于众,这才想起对方还未公开有关姜琦的线索。
诚如他们所见,那是一张多人合影。位于画面中心的正是他们所熟知的加龙,只是面貌更加青涩,头发也尚未见白,俨然是年轻时的模样。分开位于加龙身侧的共计七人,眼睛处都做了模糊处理,像被一朵飘飘然的云覆住了神态,看不真切。
本该感到诡异的画面却因各自脸上粲然的笑容而变得不再惊悚,甚至平添了几分如家人相聚的温馨。
贺轻舟屈指在照片上敲打,弯曲的指节下是一位少女的倩影,双手怀抱半米高的人偶,乖巧地挨着身边手提公文包的男士。
熟悉的人偶让一众人心中一凛,转而看向照片中的其他人,不出所料地见到了各自手里的曲谱、教材、拂尘……这些不见面貌的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这些都是……我们的角色?”余成将信将疑地开口,“可按照设定,我们应该是先后到达洋馆的旅人,在这之前从未见过面,又怎么会有和年轻时的加龙的合影?”
“我们一开始的确不认识彼此。”贺轻舟低垂着眼,他的目光始终未从照片中的打工族身上移开,“可是谁告诉你,现在这个时间线是我们第一次进入洋馆、认识彼此的时候?”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一定已经不记得,昨天我们见到加龙先生时,他对我们说的话了吧?”
——天色不早了,你们也先回家休息,等到天亮再启程吧。
贺轻舟轻声重复道。走廊处的挂钟叩响整点的钟声,久久回荡在洋馆之中。他缓缓抬头,迎上众人满目的疑惑,心中的猜测与构想皆呼之欲出。
“你们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用‘回家’描述进入洋馆的动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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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思维极易僵化于某个特定的细节,这导致了你将难以同时面对过于宽泛的信息。也就是所谓的……钻牛角尖。”
回忆交错于现实之间,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的咨询室里,何我渡注视着贺轻舟忙碌于沙盘前的身影,作出总结性的陈述。
贺轻舟没有反应,这并非他们头一次无效沟通,何我渡也早就习惯了这孩子时常的叛逆与不近人情,他提笔在病历本上写了什么,忽然轻笑出声。
“当然,我并不觉得这是十成十的坏事。”
贺轻舟手指一滞,不慎碰翻了手边白头发的小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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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轻舟下意识要去扶起歪倒的小人像,触手的冷意却叫人一怔,传至耳畔的也不再是医者如飞鸟尾羽般扫过的轻声呢喃,而是同伴们纷杂细碎的交谈。他们仍在讨论时间问题,对这幢洋馆中异常错乱的时间产生了无限的质疑。
见状,贺轻舟重新垂下眼帘,手中的照片被指腹摩挲得慢慢染上温度,他将思绪收回,聆听着旁人的对话。
“先不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难道我们这些角色,真的早就认识吗?”
“剧本里只提到了角色们初次见面的地点是洋馆,但没有明确指出案件发生的时间。”黎苡低头,看着照片若有所思,“况且,现在我们正身处的是经过乐园改造后的场景,就算真的和原剧本有些出入,那也不奇怪。”
黎苡始终在意的是照片中的某个人,也就是除了加龙、剧本中的六名角色以外,出现在合影中的第八人。初入游戏时,玩家们曾先入为主地认定黎苡是主持人身份,无论是文本故事还是实景线索里都没有与他相关的信息,更是进一步验证了玩家们的推论,就连黎苡本人也猜想是乐园考虑到涉及剧本杀的六人皆为新人玩家,自然需要由他这个老玩家带路。
然而,贺轻舟带来的合照里却赫然出现了陌生的第八人,他不像其他角色那样,手持能够辨明身份的道具,像是被凭空植入的一道程序,除了这张照片,再找不到分毫有关第八人的信息。
黎苡隐约感觉到,这将是突破这场游戏的契机,此时却无从论证。
天色将暗,淡淡的蜡香在火光迸裂间逸散开来,张览星摊开纸笔,将现有的线索与疑点一并整合书写在纸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他在纸上写道:
没有角色表现出作案动机;
时间线存疑,角色们与加龙并非初次见面;
作案手法为枪杀,目前已知持有枪支的角色有雇佣兵与道士;
角色之间(包括疑似黎苡对应的角色)可能存在某种隐性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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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有动机吗?”
重音成段落下,打破悬于餐桌上的浮冰,众人齐齐看向余弦。
她缩起肩膀,慢吞吞地说道:“我们之前玩过一局,凶手杀人也不是出于仇恨。你们应该还记得吧?”
余成与陈景洪对视一眼,两人思考片刻,露出恍然的表情。
考虑到贺轻舟与黎苡并没有参与那场游戏,余成便向他们解释:“是‘血色小说’那局吧?凶手是一位小说家,死者则是她的男朋友。死者生前是个花花公子,和好几任前女友纠葛不清,小说家没有因此失望或记恨他,反而起了‘要把他永远留在身边’的心思……最终,她杀了自己的男朋友,并将尸体放到了她的工作室里。”
“可那只是其中一个角色的动机,她又碰巧被设定为凶手而已。”黎苡语调低沉,没有因为这乍见的转机而喜悦,“一个人的动机尚可以被定义为‘爱’,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情况,是全员都没有对死者表现出仇恨——或者我退一步吧,不仅仅是仇恨,我们的角色甚至没有对死者有任何强烈的情感寄托。”
“不算没有。”贺轻舟将两份材料并列放到一起,是曲谱《献给父亲的祷歌》与雇佣兵的信件,“如果这两份证据意指的‘父亲’是同一人——也就是加龙先生,那么他们之间就产生了情感上的连结。”
黎苡随即否决:“雇佣兵与道士的年龄、时代背景都对不上,各自的故事中也没有彼此,他们怎么可能会是兄弟关系?”
“我可没有说过他们是兄弟。”贺轻舟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两指捻住笔杆,拇指微微用力,笔身便在手指间漂亮地打了个旋,“况且,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我认为,所有人与加龙先生的关系都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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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落下,划过纸页的声响如细沙淌过,在沙盘王国上翩然起舞。
贺轻舟扶起白头发的小人像,突发奇想,决定将它放在城堡的顶层,当成创造了这座恢弘国度的王。他对何我渡的发言产生了兴趣——肯定对方的行为、树立对方的自信,是心理咨询中惯用的话术,十七岁出头的贺轻舟自然也会被吸引:“不是坏事?”
“是的,这未尝不是一种对细节线索的高度关注。”见贺轻舟将目光从沙盘上脱离,舍得匀出一点注意力给自己,何我渡欣然一笑,“说白了,不过是宏观或微观看待事物的区别,它们绝非鱼和熊掌的关系,两种视野所见的东西是可以兼得的。”
他眯起眼睛:“要是必须面对的信息太多,而你又没有充足的时间仔细观察所有内容,那就偶尔相信直觉给出的答案,相信一闪而过、却又让你印象深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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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医者的语气太过温柔,以至于贺轻舟时至今日也没有忘掉何我渡那时的话语。贺轻舟在心中默默重复一遍对方的理论,然后扭头看向余成:“你刚才说,你们之前玩过的那场游戏,凶手是一名小说家,对吧?”
小说家这个身份十分契合大众眼里诸如创造性强、想象力丰富之类的印象。将故事中的角色设定为小说家,能够在保持合理性的同时,省去诸多麻烦。
譬如现在,这个一闪而过的词语便成为了贺轻舟猜想中的最后一块拼图。
“我们现在正经历的这场游戏中,也有一位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