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毫无保留地透过窗子映了满室,窗边的烛火便显得有些画蛇添足。黎苡站在门口,扫视全屋以判断自己该从哪处着手调查这间属于张览星——也就是“音乐家”的房间。
心头很快便有了打算,于是烛火被吹熄,腾起一簇袅袅的细烟,从窗台被拉长到屋内。黎苡走到房间中央,抬头仰视面前一排到顶的书架。
他原本想主动揽下搜查姜琦房间的任务,以让年少的孩子们不必再回想起那里所承载的死亡与哀伤,却不想遭到了贺轻舟的反对。贺轻舟执意要亲自负责姜琦的房间,其他人更不会同他争抢,黎苡只好妥协,又叮嘱了几句,才忧心忡忡地放任他走进那扇门。
姜琦的房间与早晨相比没什么分别,幽异的浅香冲淡了血腥,徒留叫人发颤的冷。少女僵硬的身躯仍然原封不动地安置在床上,冷风灌进室内延缓了尸表变化,无论看过多少次,都难以将那张恬静安睡的脸与死亡产生联想。
贺轻舟不忍再看,转身背对姜琦而立。
人偶师的房间里没有音乐家那样宏伟的图书贮藏量,却伫立着一组同样琳琅满目的展柜,摆满了少女精心制作的各式人偶。人偶个个容貌逼真,穿着精美得不逊于成衣的礼服,不知是琥珀还是琉璃制成的眼球镶嵌在眼窝里,反射出展柜前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了正驻足在此的贺轻舟。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人偶本身,而在于展柜正中央一只人偶的身后。这只最大最高的人偶穿戴华丽,层叠的厚重裙摆之下隐约露出令人在意的一角。绿宝石眼睛森幽的凝视没能吓退贺轻舟半步,他伸手抽出那东西,竟是一张崭新的、余温尚存的相片。
捻在两指间的温度清晰地透过肌肤传递至内里,贺轻舟下意识扭头看向姜琦,已死之人自然不会予以回视,可那张微启的双唇里,又曾有什么想要告诉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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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允许窥视的室外叫人难以判断晨昏,但室内却依旧遵循了奔流而去的轨迹,在一番搜寻查证之后,渐暗的光线昭告了时间的流逝。搜证完毕的玩家们陆续回到大厅,几个小时下来没再出现异变,使他们高度警惕的心逐渐松懈,暌违的饥饿感也姗姗来迟。
黎苡唤他们围着餐桌坐下,宽慰道:“大家都辛苦了。等我们把这些证据讨论完,我去厨房给你们做些吃的。”
他的话让人振奋了些,将各自搜集来的证据放到桌上。黎苡环视一圈,多数是一些纸质材料,又或是小巧的装置,丁零当啷铺了半张桌子。
唯独贺轻舟的面前几乎空无,一张相纸便是他所要展示的全部证据。
尽管人偶师已逝,却未必代表了线索缺失。眼看大家辛苦找来大半线索、贺轻舟却状似轻松地摆出仅此一张轻飘飘的东西,陈景洪正欲发作,但见对方先发制人地伸出食指,抵住唇珠,俨然是噤声的手势。
“有一件事,从我们进入乐园之前,我就一直在思考。”贺轻舟语气平静,抛出一个客观存在着、却始终未能引起思考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这些人的身份会如此割裂?”
疑问好比一段被绞裂的鱼线,不成串的珍珠窸窸窣窣滚落一地,在人心里拨动了声弦,振聋发聩。几人面面相觑,这个问题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考虑过,却不计较答案与否,以至于直至现在才被摆上明面。
教师和打工族无疑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音乐家却被赋予了崇高的艺术性,道士则有着浓烈的玄学色彩,而人偶师、雇佣兵又是几乎不会出现在国内的职业……
六种大相径庭的身份如此惊人地同台登场,若是浅显地当作巧合,黎苡当然不会认同——乐园选择这部剧本作为游戏的舞台,其中必然有相当的深意。
而这份尚待发掘的深意,或许正是一切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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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出这个问题,是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张览星试探地开口。此刻他对于贺轻舟手里那张相片充满兴趣,对方却覆手挡了个严实,丝毫没有提前透露的打算。
“我需要结合你们的线索,才能应证我的猜想。这张相片给出了五成的答案,至于剩下的一半,如果顺利的话,会在你们的陈词以及黎苡先生的房间中被证实。”贺轻舟顿了顿,看向黎苡,“当然,我们还没有搜查过黎苡先生的房间,而这就是后话了。”
黎苡迎上他的目光,虽然同样好奇于贺轻舟掌握的情报,但也表现得配合:“好的,那大家就依次分享搜集到的线索吧。我先来。”
黎苡将手边的材料向前推去,垒了数十公分高的书目无一例外地与音乐及艺术息息相关。几人各自挑了一本草草翻看,满以为是流于形式的道具假书,翻了几页却被其中高深而货真价实的乐理知识扑了满面,不由得对故事中这位名副其实的音乐家都横生几分钦佩。
然而,有关音乐家的线索并没有什么关键内容,除了强调他的身份与音乐造诣以外,对凶案的推动寥寥无几,这在剧本杀里几乎可以被认定为边缘角色。
陈景洪觉得没趣,正跃跃欲试要展示他从余成房间里搜来的证据,却突然从手中的书里翻出两张先前未被黎苡发觉的稿纸。
他们之中没有通晓乐理的人,只得从五线谱与音符判断那是两份曲作手稿,而难以再做其他分析。比起晦涩难懂的曲谱,手稿首行的标题显然具有更高的探究价值,两处矫若惊龙的笔迹在收尾处微微晕开些墨迹,仿佛亲睹了音乐家在完成两份作品、为其命名的时候,是如何恣意挥洒满腔的爱与浪漫。
黎苡接过手稿,轻声念出作品的名字。
——《自由》与《献给父亲的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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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余弦兀自喃喃道,从手边抽出一封信笺,“我和你有相似的道具。”
余弦所搜查的是陈景洪——即雇佣兵的房间,作为涉世未深又有些胆小的女孩儿,进门之后难免被满墙满屋的兵器吓了一跳。桌上最醒目的位置摆放了一把崭新的左轮,几枚子弹被手帕小心翼翼托垫着,联想到加龙额心处狰狞的枪击创口,她几乎要先入为主地断定雇佣兵就是杀死加龙的真凶。然而黎苡摆出的证据却让她犹豫了,比起枪支这一流于表面的线索,手中这封信似乎才更为关键。
信件启封,泛起的折痕揭示了余弦先前已经看过内容。她在数道视线的注目下,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影视作品中雇佣兵角色常有的粗硬刻板的语调朗读其中文字。
这是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不知出于何故没有寄出,被郑重地存放在高处。信中着墨最多的是雇佣兵对前半生的叹慨,职业所需让他一生识人无数,若是把每次委托都比作一场值得称道的故事,那么他的生命即是一部平凡微小、却熠熠如火光的作品集。
当文字化作声音的河流汇入一室之内,直叫人听出真挚与坚定。所有人相顾无言,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应对这般内容。
最后仍是黎苡将话题起头:“这封信看不出他的动机……有搜集到相关线索吗?或者作案工具、手法之类的?”
“加龙死于枪击,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巨大的创口。”贺轻舟用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前额,“我们之中谁最有可能持枪,非属雇佣兵不可吧?”
陈景洪毕竟是他们之中的领头,余弦本意并不想揭发他,对上贺轻舟质询的目光却让她别无选择,只好吞吐着透露了雇佣兵所属房间中的情报。当他们得知放置六发式左轮的位置上却只有五枚子弹时,纷纷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如果单凭这点就认定凶手是我,也太武断了。”陈景洪强作镇定地反扑,将疑点迅速转嫁到余成身上,也是他先前因为被音乐家的曲稿打断而没能及时道破的线索,“据我搜查,在道士的房间里,同样放着一把枪。”
“道士?枪?”
“道士也要用枪,还真是创新的想法。”贺轻舟揶揄道,“这玩意儿可比黄符管用多了。”
眼看局势隐隐有了内讧的苗头,张览星及时打了圆场,被顶灯投下暗光照射的双眼中却看不出几分急切:“我们不能单凭持枪这点就锁定凶手是雇佣兵还是道士,房间里是否存在枪械,这只是为我们提供了参考论据罢了。现在还是没有有关动机的证据吗?”
几人又进行了一番讨论,贺轻舟对应的打工族与余弦对应的教师同样没有搜出关键证据,将所有角色的线索收集整理之后,便会发现涉及凶案的六人竟无一彰显对死者的杀机。
尖锐的矛盾往往是推动故事情节至最**的有利手段,因此,在剧本杀游戏中,角色的杀人动机多以“仇恨”为由,亦有误杀、错杀及其他原因的可能性,但总归占比较少。
身为剧本杀新人的黎苡暂且不提,眼下的形势让自诩游戏经验丰富的几位成员也不免感到困惑:是乐园在作祟,还是剧本本身存在着他们尚未洞悉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