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轻舟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形如医院中洁白的天花板。
然而这里却没有消毒水呛人的味道,没有担架床拖行时尖锐刺耳的声音,有的只是巨大的沙盘、舒缓的乐声以及色彩斑斓的挂画。他站在沙盘的一角,冷漠地旁观着小人国的盛衰成败。
站在身后的男人放下纸笔,细碎的声响没有分走贺轻舟的注意力。他捏起代表王子的小人像,后知后觉地想起男人的存在,便打算征询对方的意见,是将王子派遣到前线出征,还是去叩开公主寝宫的门?
于是贺轻舟转过头去,正要看清男人的脸,回应他的却是一双熟悉又陌生的手。
/
“同学,快醒醒!”
贺轻舟猛地被从梦中推醒,眼前是黎苡被放大的脸庞。
对方的脸色说不上来的古怪,没等贺轻舟反应,便急急忙忙地解释道:“已经天亮了,大家都在大厅,除了一个叫姜琦的女孩儿……昨晚我好像看到她和你说了什么,以防万一,想让你过去看看。”
昨夜的记忆随着黎苡的话而复苏,贺轻舟顿时睁大了眼睛,翻身下床朝门外赶去。其余五个同伴正聚集在姜琦的门前,纷杂的交谈声也没能叫醒门里的人。
贺轻舟走到门口,抬起的手指却迟迟不敢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手在颤抖?
心口在叫嚣着不安,隔着房门若有若无的腥味仍在不断催促着他。贺轻舟拼尽全力、微曲指节,想要按照约定敲出与女孩的暗号。姜琦疲惫又努力强打精神的样子一点点在脑海中勾画,她告诉贺轻舟,因为“七”和“琦”的发音很像,所以她一直将这个数字视为幸运数。
“只要你敲七下房门,我就知道是你啦!”
姜琦轻快的语调与房门被敲叩时沉重的闷响交错在耳畔,七声过后,门后仍然没有动静。
黎苡目睹了贺轻舟手上明显具有约定性的动作,忽然脸色骤变,握紧双拳不顾一切般地朝房门砸去。
贺轻舟自认为鲜少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但他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一种莫名的感情涌上心头,震颤着他的心脏,让他不由得怀疑这种感情是否会纠缠一生,无法解脱。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不知道。
“打开了!”随着黎苡一声喝起,房门终于打开。
大脑意识没有跟上身体,贺轻舟还未察觉自己的想法,就已经迈开脚步闯了进去。黎苡意图阻拦他的手扑了个空,只好紧跟其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早已历经生死的人在一瞬间变得复杂的表情。
为什么会这样?
心中近乎卑微的乞求随着眼前的场景变化而彻彻底底碎成了齑粉。
/
如果天堂高悬于天空而地狱扎根于地面,那为何不可说眼前即是地狱。
姜琦平躺在人偶的簇拥中,双眼轻阖,嘴唇微微张开,像真正的睡美人一样,祈祷王子能够如期而至,斩断荆棘的囹圄,以亲吻将她拯救。
可惜现实没有被罗曼蒂克垂青,王子恪守约定仍没能挽回什么。公主的寝宫被看不见的魔鬼打造成孕育死亡的温床,人们无力改写既定的剧本,只能呆望着眼前噩梦般的景象。
与安详的神情、整洁的面容截然相反,以胸部为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浸泡在血水里的属于姜琦的部分已经无法鲜明区分,那残缺不全、有如遭到野兽反复撕咬啃食才得以形成的惨状,堂而皇之地,将死亡游戏的真实面目展现在他们面前。
不应该是这样的。
贺轻舟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尽管空气中萦绕着的血的气味一下一下擂着太阳穴,他也不愿再多看一眼床上的尸首。背后被极力掩饰的低泣与干呕依旧震耳欲聋,本该距离他们甚远的“死亡”如今真切发生在眼前,死神带走了他们的朋友,带走了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愫,也带走了所有的来不及。
随着视线的转移,贺轻舟注意到门边倒着一个华丽的人偶,混沌的大脑花费了半分钟才回想起来,那是昨夜摆放在床头的娃娃,不知为何出现在了门口。他顺势看向床头,一个淡绿色的、精致小巧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
记忆逐渐明晰,贺轻舟确信昨夜并没有见到这个东西,猜想应该是姜琦的随身物什,他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
“这是荨麻。”黎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种植物的边缘很锋利,小心些拿。”
贺轻舟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东西,才转头看向黎苡。
以贺轻舟的视角望去,只见黎苡眼中凝结着两团迷蒙的雾,受引力的作用向下坠落,烫得他不住战栗。记忆里的何医生也是如此感性的人,贺轻舟没来由地想到,如若在场的不是黎苡,而是他更为熟知的那个人,想必对方也一样会为少女的惨死而痛心落泪吧。
脱离了眼眶的雾使得视野短暂明朗了一瞬,旋即又被重新盈满。贺轻舟隔着雾气,看到黎苡轻叹了一声,向自己递来手帕。
“擦擦吧。”黎苡温声说道,眼神哀伤却依旧清明。
贺轻舟张了张口,忽然意识到那团水雾所垂临的并非黎苡,而是自己的眼睛。
/
“这、这怎么可能……”余成压抑着的声音姗姗来迟,在他身后站着的另外三人也是同样的反应,恐惧与震惊在一瞬间挟持了四个年轻的生命。他们过往的人生平淡无波,哪曾直面过如此骇人的死亡?
发生在眼前的消亡无疑是一种难捱的心理摧残,黎苡心有不忍,用手掌覆住离自己最近的贺轻舟的双眼,然后竭力让声线平静下来、劝离其他人:“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
四人后知后觉地点头回应,彼此搀扶撤出这个被梦魇裹挟的房间。
温热与潮湿源源不断从手掌处传来,像被困囚在方寸中的雏兽寻求着出口,它不曾张开尖牙反抗,而是用丰沛的水液表达不满。黎苡试探性地放下手,露出贺轻舟眼底不断破碎下沉的月亮。
许久许久,贺轻舟才终于开口,向黎苡宣告自己的无恙。他拭去脸上未干的泪水,然后用濡湿了的手帕将手里的物什裹好。荨麻摩挲棉布,指腹陷进柔软,将原本属于姜琦的东西轻轻收拢在掌心。
太阳照常升起,黎苡对上贺轻舟的视线,已经找不到月亮的踪影。
他们走出房间与其他人汇合,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滑出,贺轻舟低下头——原来是他的身份卡。卡面上的男人没有被现实中的悲剧牵连,仍然笑得没心没肺。
“他”凝视着贺轻舟,直到一只手覆上这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贺轻舟将卡片捡起、对折,然后与裹着荨麻的手帕一并收起,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迈去。
/
余弦脸色苍白,不断发颤的身体往黎苡身边靠了靠,好从这位比他们更年长的玩家身上汲取更多的安全感。亲睹了惨剧的玩家不再胆敢单独行动,更不敢贸然招惹还未现身的加龙,只好围坐在餐桌前面面相觑,气氛如凝固的冰悬积在众人头顶。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终是黎苡开了口,他深锁着眉头,“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恐惧扼住他们的咽喉,过了许久,才有人颤颤巍巍地开口。
“我们之后会怎么样?”感受到聚拢在身上的视线,余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问题无异于石沉大海,落入宽阔的洋馆大厅,徒有绵长的静默作为回应。
黎苡定了定神,双眼用力闭上又睁开,眼里便多了些残忍的坚定。
十多岁的少年心智还未完全成熟,正是最易塑造的年纪。不同于初来乍到、还不明白该如何与死神抗争的孩子们,黎苡深谙自己必须尽快引导他们振作起来。
“别害怕,只要我们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就一定能找到逃出去的办法。”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就连言语的煽动也显得更加有力,足以成为拟造希望的光源。黎苡不多停顿,步步为营,“我有个猜想,既然这场游戏的原型是剧本杀,那么,如果我们能将事态扭转回剧本最初的样子,或许会有转机。”
“……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众人转头,见贺轻舟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姜琦的门前,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生死的琐事。他背倚门板,脱了外套的身体显得单薄而冷清,蒙在发丝与门檐阴影下的神情说不出有几分落寞。
那扇通往噩梦的门后,是被留在原地的姜琦。贺轻舟在临出门前为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藏好少女不愿示人的一幕。
“你刚才说,把现状变回剧本的样子,”他悠悠靠近,注视着黎苡,“可原剧本无非就是真凶杀死了洋馆主人。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其中的某个人去把加龙先生杀了?”
“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于你们来说很难。”黎苡没有反驳,算是默允了贺轻舟的说法。
正是对死亡的畏惧让普通人远离杀伐,何谈在直视过凶残的凌迟之后,又挥刀向其他生灵。黎苡心里清楚他们的犹疑,很快提出折中的意见:“但在这里,真凶和其他人并非对立关系,而是同盟。凶手可以先站出来承认身份,未必真的要去行凶。我们掌握的信息越多,生机也就越多。”
死之女神收拢手掌,悄然将恐慌释放在人群之中。无论是游戏过程中的本能驱使,还是对成为下一个死者的忌惮在作祟,众人纷纷四处张望,却又如同惊弓之鸟般地回避与他人的视线交接。
黎苡等了许久,依然没有人情愿主动坦言“我就是凶手”。
偌大的洋馆再次沉入无边的死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