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山的秋雨总带着股缠绵的凉意,淅淅沥沥下了整月,将竹海浸得透湿。风烬坐在藏经阁的窗边翻检旧卷,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忽然听见檐角铜铃轻响——那是净莲宗特有的传讯铃,只有昆仑来人时才会响动。
他握着书卷的手顿了顿,纸页边缘被捏出浅浅的折痕。窗外的雨丝斜斜掠过,映得远处的望星台蒙在一片水汽里,像幅洇开的水墨画。
“师兄,昆仑来的仙使在正殿等你呢。”青禾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玄尘师尊让你过去一趟。”
风烬合上书卷,墨迹未干的批注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他起身时,挂在腰间的湘妃竹笛轻轻撞在木椅上,发出清越的声响——这笛子他终究还是留了下来,藏在袖中三个月,直到前几日被柳云尧发现,那人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帮他换了根新的笛穗。
“知道了。”他应道,声音被雨声泡得有些发闷。
穿过回廊时,雨珠顺着廊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风烬看着自己的倒影碎在水里,银发被风掀起几缕,沾了些潮气。他想起柳云尧临走前的样子,那人站在山门外,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说“待昆仑结界稳固,便来接你”。
这一等,便是半年。
正殿里的檀香混着雨气漫过来,风烬抬头时,正撞见昆仑仙使转身。那仙使穿着身月白仙袍,眉眼间带着昆仑弟子特有的清冷,见了他,却忽然屈膝行礼,动作重得让风烬心头一跳。
“江公子。”仙使的声音发颤,“仙尊他……出事了。”
风烬手里的竹笛“当啷”掉在地上,笛身磕在金砖上,撞出个细小的豁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冻住的溪流:“你说什么?”
“镇魂鼎虽已修补,但鼎灵反噬伤及仙尊仙骨。”仙使抬起头,眼眶通红,“上月十五,西北魔域突袭昆仑,仙尊为护结界,强行催动仙力,如今……如今仙元溃散,已是油尽灯枯。”
油尽灯枯。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风烬心口。他想起柳云尧修补鼎灵时的样子,那人背对着他坐在鼎边,玄色衣袍上渗出血迹,指尖凝结的仙力却稳得像座山。那时他就该知道,哪有什么“暂时稳住”,不过是柳云尧用自己的命在填那道裂痕。
“他在哪?”风烬弯腰捡起竹笛,指腹摩挲着那个新添的豁口,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冻得他骨头都在疼。
“仙尊在锁灵塔闭关,说是……要等您回去。”仙使从袖中取出枚玉佩,正是当年风烬那半块的另一半,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尧”字,“仙尊说,若您肯去,便将这个交予您。若您不愿……”
风烬一把夺过玉佩,两半玉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像从未分开过。他转身就往外走,银发在雨幕中划出银亮的弧光。
“师兄!”青禾追出来,手里拿着件蓑衣,“雨太大了,等雨停了再……”
“不等了。”风烬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接过蓑衣,却没穿,只是搭在臂弯里,“告诉师尊,我去去就回。”
他跑得太急,蓑衣从臂弯滑落,被雨水打湿,贴在青石板上。青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忽然想起昨夜整理药圃时,看见风烬师兄偷偷埋下的东西——那是株断灵草,根系早已枯萎,却被人用灵力护着,不肯彻底死去。
从灵台山到昆仑,风烬用了七日。
没有仙力加持,他只能靠双脚丈量千里山路。雨在第三日停了,却起了场大雪,将通往昆仑的路埋得严严实实。风烬的靴子早就磨破了,雪水灌进鞋里,冻得他脚趾发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路过当年歇脚的桃花林时,他停了停。夏日繁茂的花枝如今光秃秃的,枝头挂着冰棱,像一串串断了线的玉珠。他想起柳云尧站在这里说“昆仑的桃花也开了”,那时的风带着花香,不像现在,满是雪粒打在脸上的疼。
第七日清晨,他终于看见了昆仑的轮廓。结界外的黑雾已经散去,雪覆盖的山巅在朝阳下泛着金光,可那金光里却透着股死寂,连终年盘旋的玄鸟都不见了踪迹。
守山的弟子见了他,纷纷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公子,您可回来了!”
风烬没力气回应,只是攥紧了手里的玉佩,一步步往锁灵塔走。塔前的镇魂鼎安静地卧在雪地里,鼎身的裂纹被金漆补上了,却像道狰狞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塔门紧闭,门上的镇魂符已经暗淡,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随时会碎掉。风烬抬手推了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塔里比外面更冷,石壁上结着冰,只有塔顶漏下一缕微光,照亮了蜷缩在玉床上的人影。
柳云尧穿着件素白的里衣,头发散落在枕上,白得像雪。他瘦得脱了形,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原本覆着薄茧的指尖此刻泛着青灰,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柳云尧。”风烬走过去,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我来了。”
柳云尧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亮得惊人,像燃到最后却忽然爆亮的烛火。“绍钦……”他想抬手,手臂却僵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力地落下,“你来了。”
“你骗我。”风烬蹲在床边,握住他冰冷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你说会来接我,你说……”
“对不起。”柳云尧笑了笑,嘴角溢出一丝血沫,“我怕你不肯来。”
风烬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柳云尧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你明知道我会来的……”他哽咽着说,“你明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知道。”柳云尧的声音越来越轻,气若游丝,“所以才……等你。”
他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指尖颤抖着抚上风烬后颈的疤痕。那里的皮肤光滑,早已没了饕餮印记的痕迹,可他还是摸了很久,像在确认什么。“这里……不疼了吧?”
“早就不疼了。”风烬把脸埋在他掌心,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袖,“柳云尧,你别死,好不好?我把仙骨还给你,我再做锁灵,你别死……”
“傻孩子。”柳云尧笑了,笑声里带着咳血的杂音,“仙骨碎了……就接不回去了。”他顿了顿,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抖,“绍钦,听我说……镇魂鼎的事……我瞒着你一件事。”
风烬按住他的肩膀,急得眼泪直流:“你别说了,先养伤……”
“听着。”柳云尧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将死之人,“当年你父亲……不是死于天条。是我……是我亲手把他推进镇魂鼎的。”
风烬猛地睁大眼睛,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
“他偷了鼎灵的核心,想毁了镇魂鼎,让三界大乱。”柳云尧的声音发颤,带着无尽的疲惫,“我劝过他,可他不听……那天大雪,他抱着你母亲的牌位,说要让所有人为她陪葬……我没办法,只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骗了你这么久,就是怕你知道……你会恨我。”
风烬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痛苦与绝望,忽然想起母亲信里的话——“你父为护我,魂断镇魂鼎下”。原来所谓的“护”,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他猛地抽回手,后退了两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疼痛让他清醒了些,可心口的位置却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空洞得发疼。
“是你……”他看着柳云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你杀了我父亲?”
柳云尧闭上眼,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玉床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是。”
风烬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得像破锣,眼泪混着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涌出来,砸在地上的雪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想起父亲的玉佩,想起母亲的信,想起柳云尧画的那幅画,原来所有的温柔都是假的,都是这个杀父仇人设下的骗局。
“柳云尧,你好狠的心。”他转身就往外走,湘妃竹笛在腰间撞得生疼,“我不会再信你了,永远不会。”
“绍钦!”柳云尧挣扎着想起来,却重重摔回玉床,他看着风烬的背影,声音里带着濒死的绝望,“那半块玉佩……能救你……”
风烬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更快地消失在塔门外。
风烬在昆仑的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雪落在他的银发上,融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他攥着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佩,玉质温润,却烫得他手心发疼。
原来柳云尧早就知道他会来,早就想好了怎么告诉他真相。原来他所谓的“油尽灯枯”,不过是想用愧疚留住自己。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柳仙尊。
他走到后山那株望夫花前,花早就枯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根须埋在雪里。风烬蹲下来,徒手刨开积雪,指尖被冻得通红,却感觉不到疼。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总来这里,柳云尧就站在不远处的雪松后看着他,手里拿着件暖炉,等他冻得受不了了,就装作偶遇,把暖炉塞给他。
那些被他当作温暖的瞬间,如今想来,全是淬了毒的糖。
“江绍钦早就死了。”他对着枯根低声说,声音被风吹散,“死在炼魂炉里了。”
他站起身,转身往结界外走。既然柳云尧想死,那就让他死个彻底。从此以后,昆仑的雪,灵台山的雨,都与他风烬无关。
走到山门口时,却被几个昆仑弟子拦住了。为首的弟子眼眶通红,手里捧着个锦盒:“公子,这是仙尊让我们交给您的。”
风烬没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仙尊说,您若不肯原谅他,便让您拿着这个去换个安稳日子。”弟子打开锦盒,里面是枚通体莹白的玉简,“这是昆仑的护心玉,能挡三次致命伤。仙尊说……您性子倔,总爱逞强……”
风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一把夺过锦盒,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护心玉?他不需要。
他现在只想离这个地方,离那个满口谎言的人,越远越好。
风烬回到灵台山时,已是半月后。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银发失去了光泽,像蒙了层灰。玄尘在药圃里见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他一碗刚熬好的姜汤。
“趁热喝了。”玄尘的声音很轻,“别冻出病来。”
风烬接过碗,姜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低头喝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驱不散心口的寒意。
“他……”玄尘顿了顿,终究还是问了,“还好吗?”
风烬握着碗的手紧了紧,碗沿硌得他指节发白。“死不了。”
玄尘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接下来的日子,风烬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去藏经阁,也不再看那些医书,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窗外出神。青禾送来的饭菜,他常常一口不动,直到放凉了,才默默吃掉。
他把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佩扔进了香炉,任由香灰将它覆盖。湘妃竹笛被他锁进了箱底,连同那枚护心玉一起,再也没碰过。
可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夜里做梦,他总会回到锁灵塔。柳云尧躺在玉床上,脸色苍白,对他说“绍钦,别恨我”。他想骂他骗子,想质问他为什么杀了父亲,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气息一点点弱下去,化作漫天光点。
每次从梦里惊醒,他都是一身冷汗,后颈的疤痕烫得像在燃烧。
这日清晨,风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打开门,看见青禾站在门外,脸色惨白,手里捏着张传讯符。
“师兄,昆仑……昆仑的传讯符。”青禾的声音发颤,“仙使说,柳仙尊他……”
风烬的心脏猛地一沉,一把夺过传讯符。符纸在他掌心化作灰烬,只留下一行字:“鼎灵再裂,仙尊以魂补鼎,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风烬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他想起柳云尧在锁灵塔说的话,想起他咳血的样子,想起他最后那句“那半块玉佩能救你”。
原来他不是在骗自己,他是真的要死了。
原来他说的“以魂补鼎”,不是什么修补,而是要彻底献祭自己的魂魄。
“师兄!”青禾扶住他,见他脸色惨白,急得快哭了,“你别吓我……”
风烬猛地推开她,转身冲进房间,翻箱倒柜地找那枚被香灰覆盖的玉佩。香炉被他打翻在地,香灰撒了一地,他跪在地上,徒手在灰里摸索,指尖被碎瓷片划破,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
找到了。
他紧紧攥着那枚玉佩,玉质温润,上面的“江”与“尧”两个字在晨光下泛着微光。他忽然想起母亲信里被墨迹糊住的那句话,想起柳云尧说的“能救你”。
救他?还是救柳云尧?
风烬冲出房间,往山门外跑。玄尘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他的蓑衣。
“去吧。”玄尘把蓑衣递给他,眼底带着了然的叹息,“有些债,总要亲自去还。有些情,也总要亲自去认。”
风烬接过蓑衣,转身就跑。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
再次踏上昆仑的土地,风烬闻到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结界已经彻底碎了,妖魔嘶吼着从裂缝里涌出来,昆仑弟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镇魂鼎在半空中剧烈摇晃,鼎身的裂纹越来越大,黑色的鼎灵像条毒蛇,不断吞噬着周围的灵力。
而鼎下,站着柳云尧。
他依旧穿着那件素白的里衣,头发在风里狂舞,周身环绕着银白色的仙力,像个即将燃尽的星辰。他的魂魄正在被鼎灵一点点剥离,化作点点银光,融入鼎身的裂纹。
“柳云尧!”风烬嘶吼着冲过去,声音被妖魔的咆哮淹没。
柳云尧似乎听见了,他转过头,对着风烬的方向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却带着种解脱的温柔,像在说“我等你很久了”。
“别过来!”他的声音透过仙力传过来,带着最后的力量,“快走!鼎灵会吞噬你的!”
风烬没有停。他想起父亲的玉佩,想起母亲的信,想起柳云尧画的那幅画,想起桃花树下的约定。那些爱与恨,那些真与假,此刻都不重要了。
他不能让柳云尧死。
绝对不能。
他冲到鼎下,举起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佩。玉佩在他掌心发出耀眼的光芒,温暖的力量顺着血脉蔓延开来,修复着他碎裂的仙骨,唤醒着他沉睡的半仙血脉。
淡金色的灵血从他指尖渗出,滴落在镇魂鼎上,发出滋滋的响声。鼎灵的嘶吼声变得凄厉,像是在害怕什么。
“绍钦!住手!”柳云尧目眦欲裂,想阻止他,却被鼎灵牢牢吸住,动弹不得,“那是你父母的精血所化,用它救我,你会魂飞魄散的!”
风烬看着他,笑了。笑得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我知道。”
他想起母亲信里的话:“若有危险,他可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