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轮回

灵台山的雪落了整整三日,将藏经阁的飞檐染成了素白。风烬坐在窗前抄录《镇魂诀》,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砚台里的墨冻成了冰,映出他眼底的空茫。

青禾端着炭盆进来时,见他指尖泛着青紫,忍不住絮叨:“师兄,你都盯着这页纸看半个时辰了。玄尘师尊说你身子还虚,不能总熬夜。”她将炭盆往他手边挪了挪,火光跳跃着爬上他的银发,“昆仑那边又来传讯了,玄尘师尊让你……”

“烧了吧。”风烬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终于落下笔,墨痕在纸上晕开,将“苍生”二字染得模糊。

青禾的动作顿住了。自风烬从昆仑回来,已经烧了七封传讯符。那些来自昆仑的信笺上,总带着柳云尧的气息,像根细针,时时刻刻刺着他心口那道未愈的疤。

“可……”青禾咬了咬唇,“听说昆仑的结界又在渗魔气了,柳仙尊他……”

“与我无关。”风烬合上典籍,书页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阁内格外清晰。他起身时,腰间的湘妃竹笛轻轻撞在木桌角,发出闷响——那道被磕出的豁口还在,像块不肯愈合的伤口。

他走出藏经阁时,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粒落在睫毛上,带来细碎的凉意。望星台的方向传来钟声,三长两短,是净莲宗召集弟子的信号。风烬皱了皱眉,还是抬脚往那边走去。

广场上已经站满了弟子,玄尘站在石阶上,脸色凝重如霜。见风烬来了,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方才接到昆仑急报,镇魂鼎裂痕扩大,鼎灵外泄,西北魔域的妖魔已经突破三道防线。”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柳云尧仙尊率弟子死守锁灵塔,但鼎灵反噬愈发猛烈,他的仙元……快撑不住了。”玄尘的目光落在风烬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昆仑求净莲宗驰援,谁愿同往?”

弟子们面面相觑,没人应声。谁都知道,此刻去昆仑,无异于送死。

风烬的指尖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盖过了风雪的呼啸。柳云尧撑不住了……那个总是说“我没事”的人,终于也要倒下了吗?

“我去。”

声音落下时,所有人都看向他。青禾急得拽他的衣袖:“师兄!你疯了?你现在……”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风烬掰开她的手,目光越过人群,望向昆仑的方向。那里被厚厚的云层笼罩,什么也看不见,却像有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魂魄。

从灵台山到昆仑,风烬用了五日。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用任何代步的法器,只是一步一步地走。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像从未有人走过。他的仙骨虽在玉佩的力量下勉强愈合,却依旧脆弱,每走一步,骨头缝里都像有冰碴在碾动,疼得他额头冒汗。

路过那片桃花林时,他停了停。枝头的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像极了柳云尧最后看他时的眼神。风烬抬手抚过枝头,指尖被冰棱划破,血珠滴落在雪地里,绽开一朵细小的红梅。

他忽然想起柳云尧教他辨药时的样子。那人握着他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药草传过来,说:“绍钦,这是凝血草,能止血,却治不了心伤。”

那时他不懂,如今才明白,有些伤,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愈合。

第五日傍晚,风烬终于看见了昆仑的轮廓。结界外的黑雾比上次更浓了,像化不开的墨,将整座山都裹在里面。隐约有雷光从黑雾里炸开,映出锁灵塔摇摇欲坠的影子。

他刚靠近结界,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重重摔在雪地里。喉头涌上腥甜,他咳了口血,血珠落在雪上,瞬间被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粒。

“是你?”一个昆仑弟子认出了他,声音里带着戒备,“仙尊说过,不准你再踏入昆仑半步!”

“他在哪?”风烬撑着雪地里的剑站起来,剑身的冰碴硌得他手心发麻。

“仙尊在锁灵塔修补鼎灵!”弟子的眼眶通红,“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拿走了那枚玉佩,仙尊怎么会……”

风烬的心猛地一沉。玉佩?他明明将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佩留在了锁灵塔,留在了柳云尧身边。

“玉佩不在我这。”他的声音发颤,“我把它留下了。”

“胡说!”弟子激动地拔剑指向他,“仙尊的贴身侍从亲眼看见,你抢走了玉佩!那是仙尊用半幅仙骨换来的护心玉,你……”

风烬忽然明白了。

柳云尧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用玉佩救自己。他说“玉佩能救你”,不是指能救他的命,而是想让他拿着这枚凝结了父母精血的玉佩,彻底斩断与镇魂鼎的联系,做个真正自由的人。

而他所谓的“魂飞魄散”,不过是逼自己离开的幌子。

这个骗子。

风烬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冲向结界。他的仙骨在震颤,淡金色的灵血顺着指尖渗出,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像当年在炼魂炉里一样,却感觉不到疼。

“柳云尧!你给我出来!”他嘶吼着,声音被黑雾吞噬,“你想一个人去死?我偏不让!”

结界的裂痕在他的撞击下越来越大,黑色的鼎灵像毒蛇般探出头,缠上他的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风烬却像是毫无察觉,只是一遍遍地撞击着那道无形的屏障。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结界忽然破开一道口子。柳云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怒意:“江绍钦!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吗?”

风烬踉跄着冲进去,看见柳云尧站在锁灵塔前。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玄色衣袍上满是血迹,半边身子都被鼎灵的黑气缠绕,原本乌黑的头发,此刻竟有大半变成了雪白。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死了?”风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血从眼眶里涌出来。

柳云尧看着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却只是苦笑:“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我若听话,现在已经在灵台山看桃花了。”风烬一步步走向他,每走一步,就有金色的灵血滴落在地,“可我做不到。柳云尧,你杀了我父亲,欠我的;你护了我这么多年,也欠我的。你想一死了之?没门。”

他走到柳云尧面前,抬手抚上他被黑气缠绕的脸颊。那里冰冷刺骨,像块万年不化的寒冰。“我要你活着,亲自还我的债。”

柳云尧的身体僵住了,他想说什么,却被风烬堵住了唇。

风烬的吻带着血腥味和雪的凉意,固执而决绝。他能感觉到柳云尧身体的颤抖,感觉到他想推开自己,却被他死死按住。

“别动。”风烬在他唇间低语,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让我试试。”

他抬手按在镇魂鼎上,淡金色的灵血顺着掌心涌入鼎身的裂痕。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比敲碎仙骨时更甚,仿佛有无数把刀在同时切割他的魂魄。

“绍钦!住手!”柳云尧想拉开他,却被鼎灵的力量牢牢吸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风烬的灵血一点点修复裂痕,而他的身体,则在金光中变得越来越透明。

“柳云尧,”风烬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眼底却在淌血,“我父亲的债,我用半魂还。你护我的情,我用半魄偿。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得透明,金色的光点从他身上剥离,融入镇魂鼎的裂痕。鼎灵的嘶吼声越来越弱,最终彻底沉寂下去。

“不……不要……”柳云尧的声音破碎不堪,他终于挣脱了鼎灵的束缚,冲过去抱住风烬正在消散的身体,“绍钦,回来!我不准你走!”

风烬的身体轻得像烟,他抬手抚上柳云尧的白发,指尖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消失。“别哭……你哭起来……不好看。”

他想起江南的桃花,想起灵台山的竹海,想起昆仑的雪。原来那些他以为会永远记得的恨,到头来,都抵不过此刻的不舍。

“柳云尧,”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若有来生……别再骗我了。”

最后的光点从他指尖滑落,融入镇魂鼎。风烬的身体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那支湘妃竹笛,掉落在雪地里,发出清越的响声。

柳云尧跪在雪地里,紧紧攥着那支笛子,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豁口。笛身上还残留着风烬的温度,像他最后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绍钦……”他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决堤,“我不骗你了……你回来啊……”

可回应他的,只有风雪穿过锁灵塔的呜咽,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挽歌。

三年后。

昆仑的结界早已修复,镇魂鼎安静地卧在锁灵塔前,鼎身的裂痕被金色的灵血封住,泛着温润的光泽。柳云尧每天都会来这里坐一会儿,手里握着那支湘妃竹笛,一吹就是一下午。

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也添了许多皱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像当年一样,盛满了化不开的温柔与思念。

这日,他正在吹奏那支未完成的《望夫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仙尊,该喝药了。”

柳云尧的动作顿住了。那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却像一道惊雷,在他心底炸开。

他缓缓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少年站在不远处。少年的头发是黑色的,眉眼干净,像极了年少时的风烬,只是眼底少了那份倔强,多了几分懵懂。

“你……”柳云尧的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仙尊,我是新来的药童,玄尘大师让我来给您送药。”他把药碗递过来,碗沿还冒着热气,“他说您总忘了喝药。”

柳云尧接过药碗,指尖的颤抖几乎握不住。药碗里的药香很熟悉,是他当年教风烬熬的润肺汤。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哑得厉害。

“我叫阿烬。”少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玄尘大师说,我是三年前被他在灵台山脚下捡到的,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烬……

柳云尧看着他,眼眶忽然红了。他想起风烬最后说的话:“若有来生……别再骗我了。”

原来不是魂飞魄散,而是轮回。

他抬手,想摸摸少年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他怕这只是一场梦,怕自己一触碰,梦就碎了。

“仙尊?”阿烬歪着头看他,眼神清澈,“您怎么了?”

柳云尧摇摇头,将药碗递回去:“帮我放在那里吧。”他指了指塔前的石阶,“你……会吹笛子吗?”

阿烬点点头:“玄尘大师教过我一点,不过吹得不好。”

“我教你吧。”柳云尧拿起那支湘妃竹笛,递给他,“这支笛子,送给你。”

阿烬接过笛子,指尖触到那个细小的豁口,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支笛子,在某个模糊的梦里,有个人握着他的手,教他吹奏《望夫谣》。

“谢谢仙尊。”他笑了笑,阳光落在他脸上,暖得像当年灵台山的桃花。

柳云尧看着他,也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

或许有些债,注定要还一辈子。

或许有些情,注定要等一辈子。

但只要他还在,只要记忆还在,总有一天,他们会记起所有的过往。

锁灵塔前的风吹过,带着湘妃竹笛的清响,像一首未完的歌谣,在岁月里,轻轻流淌。而昆仑的雪,终于开始融化,露出了底下青绿色的草芽,像一个崭新的春天。

(后面这几段其实是柳云尧的幻想 ,并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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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雪锁旧时舂
连载中沈青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