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样就好

灵台山的桃花落尽时,风烬的伤终于养得差不多了。

他不再执着于练剑,玄尘便将他调去了藏经阁整理典籍。那些泛黄的书卷里藏着千年的光阴,符箓的朱砂味混着陈旧的纸香,成了他新的慰藉。青禾有时会来送点心,见他坐在高高的书架下抄录残卷,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他银发上,竟有种不问世事的安然。

“师兄,你真的不想恢复灵力了吗?”青禾啃着桂花糕,含糊地问,“玄尘师尊说,只要找到‘续灵草’,或许还有机会……”

风烬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不必了。”他继续落笔,字迹比从前慢了许多,却多了几分沉稳,“做个普通人,挺好。”

青禾撇撇嘴,没再劝。她知道风烬师兄的性子,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只是她总觉得,师兄眼底藏着片化不开的雾,尤其是在阴雨天,那雾就浓得像要滴出水来。

这日傍晚,山雨欲来,藏经阁的窗棂被风撞得哐哐响。风烬整理完最后一摞《百草经》,正准备锁门,却见玄尘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乌木匣子。

“师尊。”他走上前。

玄尘将匣子递给他:“昆仑来的。”

风烬的指尖触到匣子的瞬间,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我不要。”

“是柳云尧让送来的。”玄尘叹了口气,“他说,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母亲两个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风烬心口。他自记事起就在昆仑,柳云尧从未提过他的母亲,只说他是捡来的孤儿,身负半仙血脉,命定要做镇魂鼎的锁灵。

“他凭什么……”风烬的声音发颤,却没再说下去。他接过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木头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看着有些年头了。

回到住处,雨终于落了下来。风烬坐在桌前,盯着那匣子看了许久,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匣锁是枚小小的玉扣,雕成了望夫花的模样,与他当年系在银针尾的红丝,竟有几分相似。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玉扣。

匣子里铺着层深蓝色的锦缎,上面放着支银簪,簪头是朵含苞的雪莲,还有半块断裂的玉佩,玉质温润,刻着个“江”字——那是他本名“江绍钦”里的字。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信纸,字迹娟秀,却带着几分潦草,像是仓促间写下的。

“吾儿绍钦,见字如面。母本是昆仑仙草所化,因私动凡心,与你父相恋,触犯天条。你父为护我,魂断镇魂鼎下,我亦被囚于锁灵塔,日夜受魂火灼烧。知你生来便要承锁灵之责,母心泣血。此簪乃你父所赠,玉佩分你一半,若有一日能寻得另一半……”

信纸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被晕开的墨迹糊住,看不清原貌。风烬捏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指节泛白,眼眶瞬间红了。

原来他不是孤儿。原来他的父亲,是为了母亲死在镇魂鼎下。原来柳云尧什么都知道,却骗了他这么多年。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手在轻轻叩门。风烬忽然想起柳云尧抱着他在炼魂炉前的样子,想起他那句带着哭腔的“别睡”,想起他站在桃花树下,白发比雪还刺眼。

那些被他强行压下去的恨意,此刻竟掺进了些别的东西,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又酸又胀。

“骗子……”他低声骂了句,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玉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接下来的几日,风烬像丢了魂。整理典籍时频频出错,抄经时也会对着一个字发呆半晌。青禾看出他不对劲,却不敢多问,只悄悄在他的药汤里多加了些安神的药材。

这日午后,他正在藏经阁的暗格整理旧档,忽然发现角落里堆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箱子没锁,他随手掀开,里面竟是些残破的画卷。

画的都是昆仑的雪。

有昆仑之巅的云海,有锁灵塔的飞檐,有镇魂鼎周围盘旋的玄鸟……画技算不上顶尖,却透着股细腻的温柔。风烬一张张翻看,忽然在最后一张画里停住了手。

那画上是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蹲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给一株望夫花盖棉絮。少年的侧脸线条干净,眉眼间带着股倔强,赫然是年少时的自己。

画的右下角,有个极小的“尧”字。

是柳云尧画的。

风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得发疼。他想起自己刚到昆仑时,总爱偷偷跑去后山看那株望夫花,柳云尧每次都装作没看见,却会在第二日,让弟子往雪地里多铺些稻草。

那些被他当作“算计”的细节,此刻翻涌上来,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他将画卷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傍晚回到住处,却见玄尘坐在桌前,面前放着封信。

“昆仑来的急信。”玄尘的脸色有些凝重,“镇魂鼎……出事了。”

风烬的心猛地一沉。“什么事?”

“鼎灵反噬,昆仑结界出现裂痕,妖魔开始往外渗。”玄尘将信推给他,“柳云尧已经带着弟子去镇压了,但据说……情况不太好。”

风烬拿起信纸,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仓促间写就。信里说镇魂鼎因失去锁灵,灵力失衡,鼎身已出现裂纹,若不及时修补,不出三月,整个昆仑都会被鼎灵吞噬,到时候三界生灵涂炭。

信的末尾,柳云尧写道:“绍钦,此事因我而起,理当由我了结。勿念。”

勿念?

风烬捏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信纸被他攥得变了形。他想起柳云尧站在桃花树下的样子,想起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那句“昆仑的桃花也开了”。

原来那时,他就知道镇魂鼎会出事了。原来他来看自己,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最后看一眼。

“他要怎么了结?”风烬的声音哑得厉害,“以他的仙力,强行修补鼎灵,只会被鼎灵反噬,魂飞魄散!”

“他大概……早就做好准备了。”玄尘叹了口气,“镇魂鼎本就与他的仙骨相连,当年为了救你,他已经耗损了一半仙力,如今……”

风烬猛地站起身,怀里的画卷硌得他心口生疼。“我要去昆仑。”

“你去做什么?”玄尘皱眉,“你现在只是个普通人,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而会拖累他。”

“我是江绍钦。”风烬看着玄尘,眼底的雾散了,只剩下清明的决绝,“是镇魂鼎的前锁灵,是他骗了这么多年的人。他要送死,我不能看着。”

玄尘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finally 点了点头。“罢了,你既已决定,便去吧。这是净莲宗的传讯符,若遇危险,捏碎它,为师会派人去接你。”

风烬接过传讯符,塞进袖中,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玄尘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是些疗伤的药,还有……这个。”他拿出那支湘妃竹笛,“柳云尧留下的,或许……能用得上。”

风烬接过竹笛,笛身温润,带着淡淡的药香,是柳云尧身上的味道。他握紧竹笛,转身冲进了夜色里。

灵台山到昆仑,千里之遥。风烬没有灵力,只能靠双脚赶路。他日夜不停地走,鞋子磨破了,就在脚上裹些布条;饿了,就摘些野果充饥;困了,就靠在树下打个盹。

他的银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沾了不少尘土,却丝毫不敢停下。他怕自己慢一步,就再也见不到柳云尧了。

走了约莫半月,他终于远远望见了昆仑的轮廓。只是那往日里冰雪覆盖的圣山,此刻竟被一层黑雾笼罩,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厮杀声。

结界的裂痕就在山脚下,一道巨大的口子像怪兽的嘴,不断有妖魔往外涌。几个昆仑弟子正奋力抵抗,却已是强弩之末,身上的仙袍染满了血。

“让开!”风烬捡起地上的一把断剑,冲了过去。他没有灵力,只能凭着从前的剑法底子,笨拙地挥舞着断剑。

可妖魔的利爪轻易就能撕裂他的皮肉,不过片刻,他的胳膊就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直流。

“你是谁?快走!这里危险!”一个昆仑弟子喊道。

风烬没理他,只是死死咬着牙,挡在裂痕前。他知道自己挡不了多久,可他必须撑到柳云尧来。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猛地朝他扑来,利爪直指他的面门。风烬闭上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听见“铛”的一声脆响,黑影被震飞了出去。

他睁开眼,看见柳云尧站在他面前,玄色衣袍上沾满了血污,脸色苍白得像纸,嘴角还挂着血迹。

“你怎么来了?”柳云尧的声音带着怒意,更多的却是后怕,“谁让你来的?”

“来看看你死了没有。”风烬看着他,眼眶忽然红了,“柳云尧,你这个骗子。”

柳云尧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是啊,我是骗子。”他抬手,想摸摸风烬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将一道仙力渡给他,“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不走。”风烬握紧手里的断剑,“镇魂鼎是因我而裂,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你扛不动。”柳云尧的声音发颤,“绍钦,听话,快走。”

“我叫风烬。”风烬看着他,“但我也是江绍钦。是那个在雪地里给望夫花盖棉絮的孩子,是那个被你骗了十几年的锁灵。柳云尧,你欠我的,欠我爹娘的,都该还了。”

柳云尧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他猛地转身,挥手将涌上来的妖魔震退:“我会还。但不是现在。”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塞到风烬手里,“这是昆仑的传送符,能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快走!”

风烬看着手里的玉符,又看看柳云尧决绝的背影,忽然将玉符狠狠掷在地上,玉符碎裂的声音在厮杀声中格外清晰。

“我不走。”他捡起地上的湘妃竹笛,放在唇边,“你教过我,这支笛能引动风灵。或许……我还能帮上忙。”

他深吸一口气,吹响了竹笛。

笛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甚至有些刺耳。可奇怪的是,随着笛声响起,周围的风忽然变得狂暴起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沙石,朝着黑雾里的妖魔飞去。

柳云尧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风烬。他明明已经碎了仙骨,断了血脉,怎么还能引动风灵?

风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做到,他只知道,当笛声响起时,他仿佛又回到了昆仑的雪地里,柳云尧站在他面前,手把手教他指法,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春阳。

那些被剥离的仙骨,被切断的血脉,似乎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藏在他的魂魄里,藏在那些与柳云尧有关的记忆里。

“绍钦……”柳云尧的声音带着哽咽。

“别分心!”风烬喊道,笛声陡然拔高,风势更猛,竟硬生生将黑雾撕开一道口子。

柳云尧回过神,握紧手里的长剑,纵身冲进黑雾。“守住裂痕!”他对剩下的弟子喊道,“我去修补鼎灵!”

风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雾里,笛声愈发急促。他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在快速流失,心口像被刀割一样疼,眼前阵阵发黑。

“师兄,撑住!”青禾的声音忽然响起,她不知何时带着净莲宗的弟子来了,“我们来帮你!”

风烬点点头,咬着牙继续吹奏。他知道,自己必须撑到柳云尧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雾渐渐散去,妖魔的嘶吼声越来越远。风烬的笛声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再也吹不出一个音符。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抱起,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那人的怀抱带着熟悉的药香,温暖得让他想哭。

“绍钦……”柳云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哭腔,“别睡……我回来了……”

风烬想睁开眼看看他,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他想告诉他,自己好像又能感觉到仙骨的存在了,就在心口的位置,暖暖的,很舒服。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他躺在昆仑的寝殿里,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浑身依旧酸痛无力。窗外阳光正好,昆仑的雪在阳光下泛着金辉,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你醒了?”柳云尧坐在床边,正拿着块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手。他的头发又白了些,眼底的红血丝却淡了许多,脸色也好看了些。

“镇魂鼎……”风烬的声音沙哑。

“修好了。”柳云尧笑了笑,眼底却藏着一丝疲惫,“鼎灵暂时稳住了,至少能保三界百年安稳。”

风烬点点头,没再说话。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轻轻吹过。

“对不起。”柳云尧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当年骗你,是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恨你父亲,恨昆仑。你母亲……她在锁灵塔待了太久,魂飞魄散了。我没告诉你,是怕你受不了。”

风烬看着他,眼眶忽然红了。“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了。”柳云尧的声音发颤,“绍钦,我知道我欠你太多,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别再离开我了。”

风烬别开脸,眼泪却掉了下来。他恨过柳云尧,怨过他,可当看到他为了修补鼎灵,几乎耗尽仙力时,所有的恨都变成了心疼。

“柳云尧,”他吸了吸鼻子,“我累了。”

“我知道。”柳云尧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我们去江南看桃花,好不好?你说过,想看看江南的桃花是什么样子。”

风烬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却带着释然。“好。”

几日后,昆仑的事务交接完毕,柳云尧带着风烬下了山。

他们没有去江南,而是去了灵台山。灵台山的桃花虽然落了,但山上的竹海依旧青翠,溪水依旧清澈。

他们住在风烬从前的住处,每日一起去藏经阁抄经,一起去药圃除草,一起坐在望星台看夕阳。

柳云尧的仙力恢复得很慢,有时会咳血,风烬就用他教的法子,给他熬制润肺的汤药。风烬的灵力也没能完全恢复,只能引动些微弱的风灵,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一日,他们坐在溪边钓鱼,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落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柳云尧,”风烬忽然开口,“你画的那幅画,我看到了。”

柳云尧的动作顿了顿,耳根有些红:“……嗯。”

“画得不好。”风烬憋着笑,“把我画得太傻了。”

柳云尧也笑了,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风烬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很舒服。他转头看向柳云尧,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泛着淡淡的金辉,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柳云尧,”他轻声说,“以后别再骗我了。”

“不骗了。”柳云尧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再也不骗了。”

溪水潺潺,竹影婆娑,阳光正好。

风烬知道,过去的伤痛或许永远不会消失,就像他后颈的疤痕,永远都在。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失去了半仙血脉,碎了仙骨,却找到了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他不再是镇魂鼎的锁灵,不再是江绍钦,他只是风烬,是他自己能走遍万千山河的自己

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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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雪锁旧时舂
连载中沈青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