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毁

灵台山的雨连下了五日,将风吟崖的翠竹洗得愈发青翠。风烬坐在崖边的青石上,指尖捻着枚银针,针尾系着的红丝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极了昆仑雪地里那株濒死的望夫花。

崖下传来青禾的呼唤:“风烬师兄!师尊让你去藏经阁抄经呢!”

他没回头,只是将银针往手腕的脉门处又送了半分。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一股淡金色的血珠涌了出来,落在青石板上,迅速被雨水冲散——那是半仙血脉独有的灵血,也是镇魂鼎最渴求的“养料”。

“知道了。”他应了声,声音被雨声泡得发哑。

这些日子,柳云尧没再出现,那支湘妃竹笛被玄尘锁进了藏经阁的暗格,像被埋葬的秘密。可风烬后颈的饕餮印记却越来越烫,尤其在雨夜,鼎灵的反噬会顺着血脉蔓延,疼得他几乎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衣袍,与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知道,这是镇魂鼎在召唤他。只要他回到昆仑,将剩下的半魂也献给鼎灵,或许能换来三界百年安稳。可一想到柳云尧那句“苍生为重”,想到自己像枚棋子般被摆布的人生,心口的恨意就像野草般疯长。

凭什么?

凭什么他的命就要系在那尊冰冷的鼎上?凭什么他要为那些素不相识的“苍生”,耗尽最后一丝魂魄?

雨势渐大,打在竹叶上噼啪作响。风烬站起身,往灵台山深处走去。那里有座废弃的炼魂炉,是净莲宗早年用来销毁邪器的地方,炉身刻满了镇魂符,能隔绝一切灵力探查——那是他早就选好的“刑场”。

炼魂炉前积着厚厚的落叶,炉口的铜环上锈迹斑斑,却依旧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风烬推开沉重的炉门,里面漆黑一片,只有石壁上的符咒在雨雾中泛着微弱的银光。

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玄尘炼丹用的“断灵草”,研磨成粉,泛着青灰色的光。这草能暂时封锁仙骨与血脉的联系,是他用三个月的早课时间,才从药圃里偷采够的分量。

“开始吧。”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炉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脱衣时,雨水顺着银发滑落,打在背上,激起一阵寒意。他的脊梁骨处,有一道淡金色的纹路,从尾椎一直延伸到后颈,那是半仙血脉凝聚的仙骨所在,也是镇魂鼎与他相连的“根”。只要敲碎这根仙骨,剥离血脉,他就再也不是什么“锁灵”,只是个拥有极品风灵根的普通弟子。

可他比谁都清楚,仙骨与魂魄相连,强行剥离无异于剜心剔骨。轻则灵力尽散,沦为废人;重则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炉外的雨更大了,像在为他送行。风烬拿起早已备好的玄铁锥,锥头被打磨得锋利无比,映出他苍白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将断灵草粉均匀地撒在仙骨对应的皮肤表面,草粉遇水即化,留下一层青灰色的印记,像道冰冷的符咒。

“江绍钦,”他看着锥头里的倒影,轻声说,“从今天起,你就真的死了。”

玄铁锥落下的瞬间,他闭上了眼。

剧痛像海啸般席卷而来,比镇魂鼎激活时的反噬还要猛烈百倍。仙骨与血肉相连的地方传来“咔嚓”的碎裂声,像有无数把钝刀在同时切割他的筋骨。淡金色的灵血喷涌而出,溅在石壁的符咒上,发出滋滋的响声,白烟缭绕中,那些符咒一个个暗了下去。

“呃……”

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视线开始模糊,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昆仑的雪,吊脚楼的火塘,柳云尧递过来的雪莲汤,还有镇魂鼎前那道决绝的玄色背影……这些画面像碎片般撞在一起,疼得他几乎晕厥。

“不能……晕……”

他咬着牙,将玄铁锥又往里送了半寸。第二块仙骨碎裂的声音响起时,他听见了自己骨头摩擦的声响,像生锈的零件在互相碾压。断灵草的效力渐渐显现,仙骨与血脉的联系被强行切断,淡金色的灵血渐渐变成了寻常的殷红,滴落在炉底的积水里,晕开一朵朵破碎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块仙骨被敲碎时,风烬终于撑不住了,玄铁锥“哐当”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蜷缩在炉底,浑身是血,后颈的饕餮印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像块普通的胎记。

半仙血脉……没了。

仙骨……碎了。

他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得像破锣,眼泪混着血和雨水滑落,滴在碎骨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涟漪。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逼他做什么“锁灵”,再也没有人能用“苍生”来绑架他的人生。他只是风烬,净莲宗一个普通的弟子。

可心口的位置,却空得发疼。那是仙骨剥离后留下的空洞,冷风灌进去,带着刺骨的凉。

意识模糊之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焦急得像要碎掉。是柳云尧吗?还是玄尘?他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

“绍钦……江绍钦!”

这声音……是柳云尧。

他怎么会来?

风烬想笑,却只能咳出一口血。原来他终究还是来了,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是想看看他这个“废棋”还有没有利用价值吗?还是想告诉他,没了仙骨,他连做“锁灵”的资格都没了?

“别碰他!”玄尘的声音响起,带着怒意,“柳云尧,你还嫌害他不够吗?”

“他快死了!”柳云尧的声音发颤,“我能救他!”

“救他?”玄尘冷笑,“你怎么救?用你的仙力给他重铸仙骨?还是再把他推进镇魂鼎里,让他死得更彻底些?”

炉外的争吵声渐渐模糊,风烬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忽明忽灭。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抱起,动作轻柔得不像柳云尧,那人的怀抱带着熟悉的药香,温暖得让他想哭。

“绍钦,撑住……为师这就带你回去炼丹……”柳云尧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风烬第一次听见他哭,像个迷路的孩子,“别睡……你说过要陪我看江南的桃花……你不能食言……”

江南的桃花。

原来他还记得。

风烬想告诉他,不必了。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能看桃花,能吹风,却再也不能陪他做什么了。可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一口血沫,染红了柳云尧的玄色衣襟。

“柳仙尊,”玄尘的声音带着疲惫,“他碎了仙骨,断了血脉,就算活下来,也只是个拥有灵根的普通弟子。你……还是放手吧。”

柳云尧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风烬的手更紧了。风烬能感觉到他的颤抖,感觉到他渡过来的灵力像温水般包裹着自己,却再也无法渗入骨髓——仙骨已碎,他再也无法承受任何仙力的滋养。

“普通人……也好。”柳云尧的声音哑得厉害,“至少……他能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一道光,照进风烬混沌的意识里。是啊,他能活下去了。不用再做锁灵,不用再守着那尊冰冷的鼎,不用再被“苍生”两个字绑架。他可以像青禾一样,每天练剑、抄经、看桃花,做个简简单单的人。

真好。

他闭上眼,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闻到了望夫花的香气,看到了江南的桃花漫山遍野地开,像一片永远不会凋零的云霞。

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后的清晨。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床榻的锦被上,暖得有些不真实。风烬动了动手指,感觉到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却没有了那种剜心剔骨的剧痛。后颈的饕餮印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像块普通的胎记。

“你醒了?”玄尘端着药碗走进来,眼底带着欣慰,“感觉怎么样?”

“还好。”风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还活着?”

“命是保住了。”玄尘将药碗放在床头,“只是仙骨尽碎,灵力也散得差不多了。以后……你就是个普通人了。”

普通人。

风烬在心里默念着这三个字,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挺好的。”

“柳仙尊在你昏迷时,留下了这个。”玄尘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说是能帮你修复经脉,虽不能恢复灵力,却能让你像常人一样行动。”

风烬看着那个瓷瓶,瓶身上刻着昆仑特有的云纹,是柳云尧常用的药瓶。他没有接,只是淡淡地说:“扔了吧。”

玄尘叹了口气,将瓷瓶放在案上:“他已经走了。临走前说,若你想通了,随时可以去昆仑找他。”

“我不会去的。”风烬说得坚决,“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玄尘没有再劝,只是留下药碗便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风烬一个人,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他抬手摸了摸后颈的疤痕,那里很光滑,再也没有了鼎灵的灼烧感。

自由了。

他真的自由了。

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风烬开始像个普通弟子一样生活。

他的灵力散得差不多了,以前能轻易驾驭的风灵根,现在连引动一丝微风都很费力。练剑时,手臂常常因为无力而颤抖,剑穗扫过地面,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青禾看着心疼,想帮他向玄尘求情,却被他拦住了。

“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他笑着说,笑容里带着释然。

他开始跟着其他弟子一起去药圃除草,去膳房帮忙,去藏经阁抄经。这些以前他不屑一顾的杂事,如今却做得津津有味。除草时,他会仔细辨认每一种草药的名字,想起柳云尧教他炼丹时的样子;抄经时,他会对着那些晦涩的符咒发呆,想起自己曾用这些符咒为柳云尧疗伤。

这些回忆像温水,一点点渗透进他心里,带着淡淡的甜,也带着浅浅的痛。

一日,他在藏经阁抄经时,无意间翻到一本关于昆仑的古籍,里面记载着柳云尧的事迹。书页里夹着一张画像,画中的柳云尧还是少年模样,眉目清冷,站在昆仑之巅,衣袂翻飞,像谪仙下凡。画像的角落写着一行小字:“吾虽寿千年,却求一知己,足矣。”

风烬的手指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柳云尧抱着他在炼魂炉前哭泣的样子,想起他那句带着哭腔的“别睡”,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楚。

或许,他也不是那么冷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不管柳云尧有什么苦衷,他都不能原谅。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抄完经,他抱着经书往回走,路过观星台时,看见玄尘正站在那里,望着昆仑的方向。“师尊。”他喊了一声。

玄尘转过身,递给她一个竹篮:“下山采些药吧。你身子弱,需要好好补补。”

风烬接过竹篮,里面放着一张药单,上面列着些寻常的滋补药材。“是。”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两旁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相间,像一片云霞。风烬走在花海里,偶尔有花瓣落在他的银发上,他会下意识地拂去,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

他想起柳云尧说过的江南桃花,原来不用去江南,灵台山的桃花也能开得这么美。

采完药,他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看着溪水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银发依旧,面容依旧,却再也没有了半仙血脉的灵气,只剩下普通人的平和。他笑了笑,弯腰掬起一捧溪水,洗了洗脸,冰凉的溪水让他清醒了许多。

“风烬。”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风烬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看见柳云尧站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玄色衣袍在粉色的花海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眼底的红血丝比上次见面时更重了,却依旧定定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怎么来了?”风烬站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里的竹篮。

“来看看你。”柳云尧的声音很轻,“玄尘大师说,你恢复得很好。”

“托你的福,死不了。”风烬的语气带着疏离,“柳仙尊若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还要回去煎药。”

“绍钦……”

“我叫风烬。”风烬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冰,“柳仙尊认错人了。”

柳云尧的眼神暗了暗,却没有离开,只是看着他,像要把他的样子刻进骨子里。“我知道你恨我。”他的声音很哑,“我也不求你原谅。只是……”他从袖中取出那支湘妃竹笛,笛身被摩挲得发亮,“这支笛,你还是收下吧。”

风烬看着那支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自己在昆仑练笛的日子,想起柳云尧手把手教他指法的样子,那些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我不要。”他别开脸,声音发颤,“柳仙尊还是留着,找个新的‘锁灵’,继续你的‘苍生大义’吧。”

柳云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竹笛的手微微颤抖。“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难道不是吗?”风烬看着他,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你为了守住镇魂鼎,不惜牺牲我;如今我成了废人,对你没用了,你又假惺惺地来看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柳云尧的声音哽咽了,“只是想告诉你,昆仑的桃花也开了,很美……像你说的那样。”

风烬的心脏像是被这一句话刺穿了,鲜血淋漓。他看着柳云尧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痛苦与绝望,忽然觉得很累。恨了这么久,怨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还是会被他一句话牵动心绪。

“柳云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们到此为止吧。你守你的昆仑,我守我的灵台山,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像在逃离什么。竹篮里的药材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在为这段破碎的过往,画上一个仓促的句号。

柳云尧站在桃花树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手里的竹笛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桃花瓣落在他的发间、肩上,像一场迟来的雪。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他了。

失去了那个会缠着他讲故事的少年,失去了那个在雪地里对他大喊“我不怪你”的绍钦,失去了那个他愿意用千年修为去换的知己。

风烬回到灵台山时,夕阳正浓,将天空染成一片金红。他站在望星台,看着昆仑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什么也看不见。他摸了摸后颈的疤痕,那里很光滑,再也没有了鼎灵的灼烧感。

“再见了,江绍钦。”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再见了,柳云尧。”

远处传来青禾的呼唤,声音清脆得像山雀。风烬笑了笑,转身往回走,银发在夕阳下泛着金,像一朵在风中重生的花。

他知道,前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痛苦,还会有思念,但他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不用再做谁的锁灵,不用再为谁牺牲,只是风烬,一个普通的弟子,一个可以自由看桃花的人。

灵台山的桃花还在开,风吹过花海,带来阵阵清香,像一首未完的歌谣,在岁月里,轻轻流淌。

(首先在这里说明一下,这一本是本师徒虐恋be文,然后呢柳云尧后面会有个情节,就是他一直把绍钦当做替身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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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雪锁旧时舂
连载中沈青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