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山的晨雾被风卷着,在山门前聚散不定。风烬站在玄尘身侧,黑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铁剑的剑柄硌得掌心发疼。他看着柳云尧一步步走近,玄色衣袍上的银线被雾打湿,贴在布料上,像极了昆仑雪地里冻住的溪流。
“玄尘大师。”柳云尧的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风烬,像有磁石相吸,“这位弟子……看着眼生得很。”
风烬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戾气。眼生?他倒希望柳云尧真的认不出,那样他至少能多些时间积蓄力量,而不是此刻就被这道目光钉在原地,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风烬是我新收的弟子,”玄尘含笑抬手,将话题引开,“灵根资质尚可,就是性子急了些。仙尊一路辛苦,我已备下清茶,不如先入山详谈?”
柳云尧的视线在风烬银发间停顿了一瞬,那里还留着几缕未褪尽的青铜色纹路,像被镇魂鼎烙下的疤。他喉结微动,终究点了点头:“有劳大师。”
擦肩而过时,风烬闻到了熟悉的药香。那味道混在晨雾里,勾得他胃里一阵翻涌——是柳云尧常年炼丹染上的气息,从前他总说这是“师尊的味道”,如今却觉得比魔界的瘴气还要刺鼻。他握紧剑柄,指腹蹭过冰冷的金属,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风烬,还不快见过柳仙尊。”玄尘的声音带着提点。
风烬抬起头,直视着柳云尧的眼睛。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探究与复杂,像蒙着雾的深潭,看不真切。“风烬,见过柳仙尊。”他刻意压低声线,让声音听起来比寻常少年粗哑些,行礼时腰弯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数,又带着疏离。
柳云尧的目光落在他后颈处,那里被衣领遮住,藏着那枚与镇魂鼎共生的饕餮印记。“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有些发飘,“看仙尊的灵根,似乎是风属性?”
“是。”风烬答得简洁,不愿多言。
“风灵根灵动,是练剑的好材料。”柳云尧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银锁——那是江绍钦留下的唯一物件,锁身已被体温焐得发亮,“只是过于刚猛,需得沉下心来打磨,否则易走火入魔。”
这话像根针,扎得风烬心口发疼。沉下心?当初在昆仑,是谁一边教他控制灵力,一边又在镇魂鼎前亲手将他推入深渊?他忽然笑了,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嘲讽:“多谢仙尊提点。只是风烬愚钝,只知‘快意恩仇’,不懂什么‘沉心’。”
柳云尧的脸色微变。
这语气,这眼神,像极了那个在昆仑雪地里对他大喊“你不能这么霸道”的少年。
“风烬!”玄尘轻斥一声,及时打断了对话,“不得对仙尊无礼。”
“无妨。”柳云尧摆摆手,目光却像黏在了风烬脸上,“少年人有锐气是好事。只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仇,未必值得你赌上性命。”
风烬猛地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那里分明藏着一丝慌乱,像被说中了心事的孩子。他忽然想笑,想问问柳云尧,说这话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就是那个“值得赌上性命”的仇人?
“仙尊说笑了。”他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风烬孑然一身,没什么仇,也没什么可输的。”
玄尘适时引着柳云尧往山门内走,话题转到了魔界动向与结界稳固上。风烬跟在后面,听着柳云尧冷静分析局势,条理清晰,语气沉稳,像极了那个永远将“苍生”挂在嘴边的仙尊。可只有风烬知道,这副冷静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自私而冷漠的心。
净莲宗的会客厅设在观星台,推窗便能看见灵台山全貌。青禾端上茶水时,偷偷给风烬使了个眼色,眼里满是“柳仙尊好厉害”的崇拜。风烬接过茶杯,指尖的温度让瓷壁泛起一层水雾,像在掩饰什么。
“……据探子来报,魔界最近在边境异动频繁,似乎在寻找能替代镇魂鼎的法器。”玄尘的声音带着凝重,“仙尊此次前来,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柳云尧放下茶杯,目光扫过窗外的云海:“镇魂鼎的封印暂时稳固,但需得有人日夜守着。只是……”他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风烬,“守鼎之人需得有特殊体质,否则极易被鼎灵反噬。”
风烬握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茶水溅出,烫在虎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痛。特殊体质?他指的是半仙血脉吗?是那个被他利用殆尽,差点连魂魄都留不住的“特殊体质”吗?
“仙尊是说,”风烬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得可怕,“必须用活人献祭,才能守住那劳什子鼎?”
满室寂静。
玄尘的脸色沉了下来:“风烬!”
柳云尧却看着他,眼神复杂:“并非献祭,只是……”
“只是需要一个人,用魂魄与鼎灵共生,日夜受灵力反噬之苦,最后落得个油尽灯枯的下场,对吧?”风烬站起身,黑衣在风里猎猎作响,“柳仙尊倒是说得轻巧。不知仙尊有没有想过,那个被选中的人,愿不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换所谓的‘三界安宁’?”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滚过观星台,震得梁上的风铃叮当作响。青禾吓得缩了缩脖子,玄尘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只有柳云尧,依旧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像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有些事,由不得个人意愿。”柳云尧的声音很轻,“苍生为重。”
“苍生为重?”风烬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所以就可以随意牺牲别人?就可以把一个人的信任踩在脚下,用谎言编织一张网,让他心甘情愿地跳进火坑?”他一步步逼近柳云尧,眼底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柳仙尊,你告诉我,这到底是‘苍生为重’,还是你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选择的最自私的捷径?”
“风烬!退下!”玄尘猛地拍案,灵力在桌案上炸开,震得茶杯跳起半寸。
风烬却没动,只是死死盯着柳云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他在等,等柳云尧发怒,等他像在昆仑那样,用冰冷的语气说“这是你的命”,那样他就能彻底斩断最后一丝念想,拔剑相向,哪怕是以卵击石。
可柳云尧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风烬,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如果……如果那个人是自愿的呢?”
自愿?
这两个字像一把钝刀,在风烬心上反复切割。他想起自己最后望着柳云尧的眼神,想起那句带着血的“我不怪你”,心脏像是被整个剜去,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自愿?”他的声音发颤,指尖指向柳云尧,“你凭什么觉得他是自愿的?就因为他信任你?就因为他把你当师尊?你就可以这样利用他的信任,把他的命当成筹码,去赌你所谓的‘苍生大义’?”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观星台的窗户嗡嗡作响。积压了数月的恨意、委屈、不甘,像山洪般爆发出来,冲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柳云尧,你告诉我!”他猛地扯开衣领,露出后颈那枚狰狞的饕餮印记,青铜色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这自愿,是用半条命换来的吗?这自愿,是需要日夜被鼎灵啃噬魂魄的吗?这自愿,是连看一眼江南桃花的资格都没有的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砸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碎成细小的水花。
柳云尧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扫过桌案,茶杯“哐当”落地,碎裂声在观星台里回荡。他看着风烬后颈的印记,看着那与镇魂鼎如出一辙的纹路,看着少年脸上混合着泪水与恨意的表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
是他。
真的是他。
他的绍钦,他以为早已魂飞魄散的绍钦,竟然还活着。
“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那些在昆仑雪地里反复演练的话,那些午夜梦回时想说的道歉,此刻全都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叫我!”风烬厉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却依旧倔强,“我不是你的绍钦!我是风烬!是净莲宗的风烬!”
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与柳云尧的距离,像在躲避什么脏东西。“柳仙尊请回吧,净莲宗容不下你这样的‘大人物’。”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至于镇魂鼎……”他摸了摸后颈的印记,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它的死活,与我风烬无关!”
说完,他转身就跑,黑衣在走廊里划过一道残影,像一道被风吹散的墨痕。
观星台里一片死寂,只有碎裂的茶杯在地上泛着冷光。玄尘看着柳云尧苍白的脸,看着他伸出又收回的手,轻轻叹了口气:“仙尊,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误会?”
柳云尧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边,望着风烬消失的方向。灵台山的云海翻涌,像昆仑的雪,也像他此刻混乱的心。他抬手抚上心口,那里还留着为江绍钦渡灵力时留下的灼痛,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错。
误会?
哪有什么误会。
他确实利用了那孩子的信任,确实亲手将他推入了镇魂鼎,确实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选择了所谓的“苍生”。
“大师,”柳云尧的声音哑得厉害,“风烬他……体质特殊,还请您……多加照拂。”
玄尘看着他眼底的痛苦,点了点头:“他是贫僧的弟子,自然会护着。只是仙尊,有些债,不是一句‘照拂’就能还清的。”
柳云尧没有反驳。他知道,他欠江绍钦的,何止是一句道歉,何止是照拂。他欠他一个完整的人生,欠他江南的桃花,欠他那句永远无法实现的“等你回来”。
风烬一口气跑到风吟崖,才扶着崖边的翠竹喘过气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以为自己会很冷静,以为自己能笑着说出那些恨,可当柳云尧用那种眼神看着他时,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倒塌,只剩下那个在镇魂鼎前绝望哭喊的少年。
“没用的东西……”他抬手抹掉眼泪,掌心的刺痛让他清醒了些,“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可眼泪却像开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想起柳云尧鬓边的白发,想起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竟生出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动摇。
他是不是……也很难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风烬狠狠掐灭了。难过有什么用?难过能让他失去的半魂回来吗?能让他后颈的印记消失吗?能让江南的桃花为他重新开放吗?
不能。
所以,他必须恨。必须牢牢记住这份痛,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去斩断那该死的羁绊。
“师兄?”青禾的声音在崖下响起,带着担忧,“师尊让你回去一趟。”
风烬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净脸上的泪痕,转身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冰冷。“知道了。”
回到会客厅时,柳云尧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一个锦盒,玄尘正坐在那里,摩挲着盒身的纹路。“这是柳仙尊留下的。”他将锦盒推到风烬面前,“说是……给你的。”
风烬看着锦盒,像看着什么烫手的山芋。柳云尧会给什么?是能解除鼎灵反噬的丹药?还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他不需要。
“弟子不要。”他后退一步,语气坚决。
“你还是看看吧。”玄尘打开锦盒,里面没有丹药,没有书信,只有一支竹笛。笛身是用昆仑特有的湘妃竹制成,尾端缠着一圈银丝,像极了江绍钦曾经用过的那支。
风烬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支笛……是他十五岁生辰时,柳云尧亲手刻的。那时他还说,等他灵力稳固了,就教他吹。后来这支笛在他下山历练时遗失了,他以为早就不在了,没想到……
“柳仙尊说,”玄尘的声音很轻,“这是你以前很喜欢的东西。”
风烬看着竹笛尾端的银丝,那里刻着一个小小的“钦”字,刻痕里还残留着些微的朱砂,是他当年调皮时用朱砂笔填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我不喜欢。”他猛地合上锦盒,声音冷得像冰,“请大师把它扔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像在逃跑。他怕再晚一秒,自己就会忍不住打开锦盒,忍不住想起那些温暖的过往,忍不住原谅那个伤害他至深的人。
玄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将锦盒收进袖中。有些结,需要时间才能解开;有些伤,需要疼痛才能结痂。风烬与柳云尧之间的纠葛,怕是没那么容易了断。
风烬回到住处,将自己关在房里,一遍遍地练剑。剑光在狭小的房间里穿梭,将桌椅劈得粉碎,木屑纷飞中,他仿佛看到了柳云尧的脸,看到了镇魂鼎的光,看到了自己半透明的手。
“啊——!”
他怒吼一声,剑风扫过墙壁,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青铜色的纹路顺着他的手腕蔓延上来,与后颈的饕餮印记遥相呼应,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这就是柳云尧给他的“礼物”。
一份用半条命换来的羁绊,一份永远无法摆脱的痛。
窗外的风吟崖传来阵阵风声,像在嘲笑他的固执。风烬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布满青铜纹路的手,忽然觉得很可笑。他以为换个名字,换个地方,就能摆脱过去,却没想到,那道伤疤早已刻进了骨血里,无论走到哪里,都如影随形。
“柳云尧……”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绝望,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念。
灵台山的夜色渐浓,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满地的狼藉上。风烬靠在墙角,握着那把冰冷的铁剑,后颈的饕餮印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知道,这场与柳云尧的纠葛,才刚刚开始。
而他,早已没有退路。
要么,彻底斩断这份羁绊,哪怕粉身碎骨。
要么,被这份恨意吞噬,与镇魂鼎一起,永坠深渊。
风吟崖的风还在吹,带着灵台山特有的草木清香,也带着昆仑雪的凉。风烬闭上眼,听着风声穿过剑穗的轻响,像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