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雪化到第三场时,江绍钦在一片刺目的佛光里睁开了眼。
胸口的灼痛像有团火在烧,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云锦的软榻上,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与昆仑丹房里清苦的药香截然不同。窗外传来流水叮咚,夹杂着弟子们清朗的早课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暖得有些不真实。
“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江绍钦猛地回头,见一个身着月白僧袍的中年男子正端着药碗站在榻边,眉目疏朗,眉心一点朱砂痣,周身的佛光柔和得像初春的融雪。
“是……是您救了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里像卡着碎冰。
男子将药碗放在案上,指尖搭在他的腕脉上,温和的灵力顺着经脉缓缓游走,胸口的灼痛竟减轻了大半。“我名玄尘,乃灵台山净莲宗宗主。”他收回手,目光落在江绍钦银发间的血迹上,“三日前在昆仑山脚发现你时,你已气若游丝,心口处有镇魂鼎的烙印,想来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镇魂鼎三个字像针,猛地扎进江绍钦的心里。他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的皮肤光滑如初,可那被鼎灵撕扯魂魄的剧痛,那柳云尧冷漠转身的背影,却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柳云尧”三个字都吐不出来,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只剩下翻涌的恨意,“我不记得了。”
玄尘了然地笑了笑,并未追问:“忘了也好。你魂魄受损严重,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或许是天意让你忘了前尘,重新开始。”他将药碗递过来,药汁泛着琥珀色的光,“这是凝神汤,你先服下,再好好休养几日。”
江绍钦接过药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忽然想起柳云尧也曾这样递过雪莲汤,那时他以为那是世间最暖的温度,如今才知,那汤碗里盛着的,全是淬了毒的谎。药汁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甘,却暖不透心底的寒。
“多谢大师。”他低声道,目光落在案上的铜镜上。镜中映出的少年面容苍白,银发凌乱,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冰的刀——那里面藏着昆仑的雪,藏着镇魂鼎的光,藏着他再也不想回头的过往。
“你既无家可归,”玄尘看着他,眼神温和,“若不嫌弃,便留在净莲宗吧。我观你根骨奇佳,或许能在此地修得大道。”
江绍钦的心脏猛地一跳。修得大道?若能拥有足够的力量,是不是就能回去,问问柳云尧那句“我不怪你”到底换来了什么?问问他午夜梦回时,会不会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推入鼎中的少年?
“弟子……愿意留下。”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只是弟子已不记得原名,还请大师赐名。”
玄尘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竹枝上:“风过竹梢,烬而生新。便叫你‘风烬’吧。”
风烬。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埋葬什么,又像在孕育什么。从今天起,世上再无江绍钦,只有一心向道的风烬。
三日后,净莲宗举行入门测试。
测灵碑前挤满了新来的弟子,江绍钦——不,现在是风烬了——站在人群末尾,银发已用玄色发带束起,换上了净莲宗的灰布弟子服,洗得发白的布料掩不住他清瘦的身形,却让那双眼睛更显锐利。
“下一个,风烬。”
他走上前,按照玄尘的指引,将手掌贴在测灵碑上。石碑是用灵台山特有的暖玉制成,触手温润,与镇魂鼎的冰冷截然不同。当他的灵力缓缓注入石碑时,原本黯淡的碑身突然爆发出璀璨的青光,青光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金光,像有风在碑上呼啸,又像有星辰在光中闪烁。
“极品风灵根!”负责测试的长老失声惊呼,手里的记录笔“啪嗒”掉在地上,“而且……这金光是……半仙血脉!”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极品灵根!还是百年难遇的风灵根!”
“半仙血脉?难怪他长得这么……”
“玄尘宗主这次捡到宝了!”
风烬收回手,测灵碑上的光芒渐渐散去,可他掌心的灼痛却挥之不去。半仙血脉?原来柳云尧看中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能激活神器的血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为柳云尧研墨,曾为他递过丹药,也曾在最后一刻,徒劳地伸向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
“风烬。”玄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欣慰,“你愿拜入我门下,做关门弟子吗?”
风烬猛地抬头,对上玄尘温和的目光。拜入他门下,就能得到最好的资源,就能最快地提升修为,就能……早日回到昆仑,问那个男人一句为什么,只是为了去救那可笑的苍生吗?为了苍生便可放弃他一人吗?
“弟子风烬,拜见师尊。”他跪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淬过火的平静。
成为玄尘的弟子后,风烬的生活被修炼填满。
每日天未亮,他便去后山的风吟崖练剑。那里风势最盛,最适合打磨风灵根的灵动,剑光在狂风中穿梭,像一道道撕裂黑暗的闪电。他练的是净莲宗的基础剑法,可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昆仑雪地里练出的狠劲,剑风扫过,崖边的翠竹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得像被冰刃划过。
玄尘看在眼里,却从未点破。他只是偶尔会在风烬练剑后,递上一杯清茶:“过刚易折,过疾易失。风烬,你资质再好,也需懂得循序渐进。”
风烬接过茶杯,指尖的薄茧蹭过温热的杯壁:“弟子只想快点变强。”
“变强是为了什么?”玄尘看着他,目光深邃,“是为了守护,还是为了复仇?”
风烬的动作顿住了。
复仇。
这个词像深埋在心底的种子,被风灵根的灵力催发,早已长成参天大树,根系盘错,缠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镇魂鼎激活时的剧痛,想起柳云尧冷漠的眼神,想起那句轻飘飘的“这是你的命”,心脏就像被风刀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握不住茶杯。
“弟子……不知道。”他低下头,避开玄尘的目光。
玄尘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话:“执念如锁,能锁仇人,亦能锁自身。风烬,你好自为之。”
执念如锁。
风烬站在风吟崖上,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灵台山,忽然觉得玄尘说得没错。他以为自己恨的是柳云尧的利用,恨的是他的冷酷,可午夜梦回时,闯入脑海的却常常是些零碎的温暖——柳云尧为他挡过落石,为他修改过心法,甚至在他发高烧时,彻夜不眠地守在榻边,用灵力为他降温。
那些温暖像淬了毒的糖,甜得发苦,却让他在恨意的间隙里,生出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动摇。
“风烬师兄!”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提着食盒跑上崖,是玄尘新收的小弟子,名叫青禾,性子活泼得像崖边的山雀。
“师尊让我给你送点心。”青禾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枚刚出炉的桂花糕,香气在风中散开,“师尊说你近日修为精进太快,需得好好补补。”
风烬拿起一块桂花糕,入口是淡淡的甜,像极了他小时候偷藏的花蜜。他忽然想起,柳云尧也会在他练剑后,递上一碟点心,那时他总嫌太甜,如今却觉得这甜味里,藏着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风烬师兄,你在想什么?”青禾歪着头看他,“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风烬收起思绪,将桂花糕咽下去,“多谢你跑一趟。”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青禾凑近了些,小声说,“我听山下的师兄说,昆仑的柳仙尊近日会来灵台山交流,据说他是三界公认的第一强者呢!”
柳云尧。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风烬的脑海里炸开。他猛地站起身,周身的风势骤然变得狂暴,崖边的竹叶被卷得漫天飞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他……什么时候来?”他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那个毁了他一切的人,竟然敢出现在他面前!
“好像就是明天。”青禾被他周身的戾气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师兄,你怎么了?”
风烬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往住处走去。脚步踉跄,像被狂风裹挟的落叶,可那双眼睛里,却燃起了熊熊烈火。
柳云尧。
你终于来了。
我倒要看看,你面对这个被你亲手抛弃的“锁灵”,还有没有脸说出那句“这是你的命”。
回到住处,风烬将自己关在房里,从床底翻出一个陈旧的木盒。盒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枚被摩挲得发亮的银锁——那是他从昆仑带出来的唯一物件,锁身上的饕餮纹已被磨平,却依旧能锁住他所有的恨意与不甘。
他将银锁紧紧攥在掌心,锁沿嵌进肉里,渗出血珠,与锁身的纹路融为一体,像一朵开在伤口上的花。
“柳云尧……”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淬着冰,也裹着血,“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窗外的风吟崖传来阵阵剑鸣,像在应和他的誓言。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银发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
这一夜,风烬没有修炼,只是坐在窗前,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把陪伴他许久的铁剑。剑身映出他冰冷的眼神,也映出一个全新的名字——风烬。
风过留痕,烬后生花。
柳云尧,你等着。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被你视作“钥匙”的我,如何用这把剑,斩断你所有的枷锁,包括你那高高在上的“苍生大义”。
灵台山的晨雾还未散去时,风烬已站在山门前,一身青衣,与净莲宗的素色格格不入。铁剑背在身后,银发散落在肩头,眼神锐利如鹰,只等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
远处传来弟子们的恭迎声,整齐划一,带着敬畏。风烬的手缓缓握住剑柄,指节泛白,心跳如擂鼓。
来了。
他抬起头,望向山道尽头。晨光中,一个玄色身影踏雾而来,衣袂翻飞,身姿挺拔,正是他日思夜想,恨之入骨的柳云尧。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柳云尧的脚步顿住了,眼底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却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牢牢锁在风烬的脸上,像要透过他,看到那个早已消失在镇魂鼎中的少年。
风烬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可他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鬓边新增的白发,看着他眼底掩饰不住的疲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柳云尧,我们的账,该算了。
山门前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黑衣猎猎作响,也吹起了风烬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淬满寒冰的眼睛。
“柳仙尊远道而来,净莲宗蓬荜生辉。”玄尘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寂静,“这位是我的弟子,风烬。”
风烬看着柳云尧,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冷得像昆仑的雪:
“柳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