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不怪你

后殿的烛火摇曳着,将柳云尧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瘦又长。他手里捏着那枚淡金色的丹药,指腹摩挲着药面的纹路——那是用千年雪莲与锁魂草合炼的,表面看是增功良药,内里却藏着蚀骨的咒。

江绍钦已经睡熟了,少年蜷缩在榻上,眉头微蹙,像是还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柳云尧俯下身,指尖悬在他眉心三寸处,迟迟没有落下。烛火映在少年脖颈的银锁上,那是他十三岁生辰时送的,说是能辟邪,实则里面封着一道缚灵咒。

“呵……”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冰碴。这十年来,他教他炼丹,传他心法,甚至在他修炼走火时耗损修为相救,演得连自己都快信了这份“师徒情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捡回这个孩子那天起,他看中的从来不是什么根骨奇佳,而是他体内那半人半仙的特殊体质——三界唯一能直接激活“镇魂鼎”的钥匙。

魔界的人说得对,他柳云尧活了千年,早就没了心,昆仑雪化了又融,身边人来了又走,他守着那尊能镇住魔界通道的神器,像守着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直到十年前,他在妖兽巢穴里找到濒死的江绍钦,感受到那孩子体内与神器同源的灵力波动时,他才终于觉得这窟窿有了被填满的可能。

“师尊……”榻上的人忽然呓语,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

柳云尧猛地收回手,丹药硌在掌心,泛着冷硬的疼。他转身走到丹炉边,炉底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镇魂鼎需要以“纯灵之体”为引,激活时引者会灵力尽散,形同枯槁。他原可以直接动手,却偏要绕这许多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怕操之过急引来魔界觊觎,还是……舍不得看那孩子太早露出绝望的眼神。

前几日魔界送来的密信还压在丹炉下,墨迹狰狞:“三月初三,月圆之夜,鼎鸣则门开。柳云尧,用你那好徒弟的命,换三界安宁,这笔买卖不亏。”

他当时捏碎了信纸,纸屑混着药香落在炉灰里。不亏?他柳云尧何时需要跟魔做交易?可当他夜里看着江绍钦熟睡的脸,听着少年无意识喊“师尊”时,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交易他做定了。千年的守护不能毁在他手里,苍生和一人,孰轻孰重,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那日在后殿,少年红着眼问“你就这么想离开我”时,他指尖的颤抖是真的;看着少年把那枚丹药藏进袖袋,眼神里带着怯生生的信任时,他心口的钝痛也是真的。这些“真”像炉子里的火星,时不时窜出来,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烧。

“师尊,丹炼好了吗?”

柳云尧猛地回神,见江绍钦不知何时醒了,正站在榻边揉眼睛,身上还裹着他昨日披过去的玄色外袍,衣摆拖在地上,像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兽。

“快了。”他转过身,将那枚锁魂丹扔进丹炉,火星“噼啪”炸开,“你体质特殊,需再炼一味‘固灵丹’,免得激活时灵力反噬。”

少年眼睛亮了亮,凑到炉边看:“激活神器很疼吗?”

“会有些不适。”柳云尧避开他的目光,往炉里添了块沉香,“但有师尊在,不会让你有事。”

这谎话说得太顺,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出破绽。少年却信了,踮着脚往炉里看,鼻尖几乎要碰到滚烫的炉壁:“那等事成之后,师尊能陪我去山下看看吗?我听说江南的桃花开了,像云霞一样。”

柳云尧的手顿在炉钳上,沉香的烟气呛得他喉咙发紧。江南的桃花……他记起五百年前,曾有个女子也这样跟他说过,后来那女子死在魔界入侵的战火里,尸骨无存。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踏下山门半步。

“若能守住三界,别说桃花,你要天上的星星,师尊也摘给你。”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温柔得像淬了毒的蜜。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师尊最好了。”

指尖触到少年温热的皮肤,柳云尧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他怕再晚一秒,自己就会忍不住把这孩子推开,告诉他真相,让他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别回头,别管什么神器,别管什么苍生,更别管他这个满口谎言的师尊。

可他不能。炉子里的丹药还在翻滚,像在倒数计时。三月初三,月圆之夜,越来越近了。

接下来的日子,柳云尧开始教江绍钦激活神器的口诀。少年学得很认真,把口诀刻在竹片上,随身携带,时不时拿出来念几遍。柳云尧坐在一旁看着,听着那清澈的声音念出一句句催命符,只觉得炉子里的火都烧到了心里。

有一次,少年练到深夜,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片竹片。柳云尧走过去,想把竹片抽出来,却发现少年攥得很紧,指节泛白。他低头,看见竹片背面用小刀刻了个小小的“尧”字,刻痕深得几乎要把竹片戳穿。

那一刻,他忽然想把这一切都掀翻。管他什么镇魂鼎,什么魔界通道,他只想带着这孩子躲进昆仑深处,看雪落,听风吟,再也不出来。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丹炉里的噼啪声打散了。他看着少年手背上因为练剑磨出的茧,看着他脖颈间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银锁,终于明白有些债,从他决定利用这孩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还。

三月初三前夜,月色如霜。柳云尧带着江绍钦来到藏鼎的密室,石门缓缓开启,镇魂鼎的青铜光泽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鼎身上的饕餮纹张着嘴,像要吞噬一切。

“师尊,我有点怕。”少年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

柳云尧拍了拍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却比鼎身还凉:“别怕,按口诀来就行。”他从袖中取出那枚固灵丹,塞进少年手里,“把这个吃了,能护你周全。”

少年没有怀疑,仰头就吞了下去。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却在丹田处猛地炸开,化作无数细针,瞬间封住了全身经脉。

“师……师尊?”少年的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我……我的灵力……”

柳云尧别开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对不起,绍钦。”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镇魂鼎需要纯灵之体为引,你的体质……是唯一的选择。”

少年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鼎身上,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痛。“所以……你教我修炼,对我好,都是假的?”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把我关起来,不是怕我受伤,是怕我跑了,对不对?”

“是。”柳云尧听见自己说,每一个字都像从血里捞出来的。

“那……那江南的桃花呢?”少年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青铜鼎上,碎成细小的水花,“也是假的吗?”

柳云尧猛地闭上眼。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密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少年压抑的哭声,和鼎身隐隐传来的嗡鸣。月光透过石缝照进来,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像一层薄霜。柳云尧看着他手背上那道练剑时留下的疤,想起少年当时笑着说“师尊你看,这疤像不像你炼丹时烧的印”,心口像是被鼎身的饕餮狠狠咬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为什么……”少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为什么是我?”

“因为只有你能救苍生。”柳云尧睁开眼,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这是你的命。”

他走上前,按住少年的肩膀,将他推向镇魂鼎。少年的身体软软的,经脉被封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他摆布。当少年的掌心贴上鼎身时,青铜鼎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鼎身上的饕餮纹活了过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啊——!”

少年的惨叫声在密室里回荡,灵力被鼎身疯狂吸食,他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皮肤失去了所有血色,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柳云尧死死按住他,指尖陷进少年单薄的肩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看见少年眼角的泪,看见他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他凑过去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师尊……我……不怪你……”

柳云尧的心脏像是被这几个字刺穿了,鲜血淋漓。他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撞在石门上。为什么不恨?这个时候你该恨我的?你该恨我的,江绍钦,你该恨我这满口谎言的骗子,恨我这为了苍生牺牲你的刽子手!

金光越来越盛,少年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像要与鼎身融为一体。柳云尧看着他最后望过来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片温柔的空茫,像昆仑山顶化雪后的天空。

“轰——!”

镇魂鼎发出一声巨响,金光冲天而起,石门被震得粉碎。柳云尧被气浪掀翻在地,看着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鼎身的光芒里,只留下一枚银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他送的那枚,里面封着缚灵咒的银锁。此刻咒印已破,锁身冰凉,再也映不出少年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柳云尧才挣扎着爬起来,捡起那枚银锁。密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镇魂鼎还在微微发烫,鼎身上的饕餮纹似乎更清晰了,像在嘲笑他的胜利。

他赢了。魔界通道被镇住了,苍生得救了。

可他站在空旷的密室里,手里捏着那枚冰冷的银锁,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废墟。丹炉里的火灭了,江南的桃花落了,那个会缠着他讲故事、会把“尧”字刻在竹片上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走出密室,昆仑的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像要把一切都掩埋。他站在雪地里,把银锁紧紧攥在掌心,直到锁沿嵌进肉里,渗出血来,才终于感觉到一丝真实的痛。

“绍钦……”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被风雪吞没。

原来有些债,不是想还就能还的。有些谎,说了就要用一辈子的孤独来偿。

他抬头看向山下,江南的方向。听说那里的桃花开得正盛,像云霞一样。可他知道,从今往后,无论多么绚烂的桃花,都照不亮他心里的那片废墟了。炉烬已冷,故人难寻,这三界的安宁,终究是用一个少年的信任和温柔,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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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雪锁旧时舂
连载中沈青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