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的窗棂蒙着层灰，天光漏进来时便成了钝色。我蜷在榻上数地砖的裂纹，数到第七道时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云影漫过青石阶，最终停在门外。
门被推开的瞬间，我下意识往榻里缩了缩。柳云尧逆光站在门口，玄色衣袍上绣着的银线在昏暗中流转，像极了他平日里束发用的玉簪——温润，却也锋利。
“还不肯吃？”他的声音比前两日沉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没应声，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三天了，从被他锁进这后殿开始，我便没沾过一滴水米。不是赌气，是怕一开口，那些汹涌的委屈就会溃堤。
他走过来，榻沿微微一沉。我能闻到他身上清苦的药香，那是他常年炼丹染上的味道，从前我总爱凑过去闻，说这是师父独有的气息。可现在这味道却像针，扎得我心口发疼。
“闹绝食？”他俯身，冰凉的指尖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头。我闭着眼，睫毛却抖得厉害。“你要是再闹，就别怪为师心狠了。”
他的气息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淬了冰的威胁：“比如，用法术强行控制你……”
我猛地睁开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那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怒意，有无奈，还有一丝……恐慌？
“呵……你也不想为师这么做的，对吧？”他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
我用力别开脸，挣开他的手：“师父何必如此？直接杀了我便是。”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果然，他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江绍钦”他叫我的名字，一字一顿，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难道不是吗？”我看着他，眼眶发热，“师父把我关在这里，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了。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还有我自己急促的心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松开手，声音哑得厉害：“我只是……怕你走。”
这句示弱来得猝不及防，我愣住了。记忆里的柳扶清永远是清冷自持的，像昆仑山顶的雪，从不为谁融化。可此刻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都在告诉我，他并非无动于衷。
“师尊，”我吸了吸鼻子，声音软了下来，“你放我走吧。山下的那些人……”
“不准提他们！”他厉声打断我，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那些凡夫俗子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了他们背叛我？”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急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他按住肩膀。“师尊，你不能这么霸道！你教我要心怀苍生，可你现在却……”
“苍生？”他冷笑一声，手却不自觉地抚上我的脸颊，动作轻柔得不像他，“在我眼里，你才是唯一。”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句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其实我知道，他对我不同。从十三岁那年我被他捡回山开始，他就对我格外纵容。我闯了祸，他替我担着；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便用法术摘下来给我玩；我修炼遇到瓶颈，他会彻夜不眠地为我修改心法。
可这份不同，终究是带着枷锁的。他把我护在羽翼之下，却也剥夺了我飞翔的权利。
“师尊，我饿了。”我忽然说。他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警惕取代。“你想通了？”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立刻起身吩咐下人备膳，转身时，我看见他玄色的衣摆轻轻晃了一下，像极了松了口气的样子。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都是我爱吃的。他坐在一旁看着我，眼神专注得让我有些不自在。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胃里空荡荡的，却没什么食欲。
“多吃点。”他递过一碗汤，“这是用雪莲炖的，补身子。”
我接过汤碗，指尖触到他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他迅速收回手，放在膝上，指节微微蜷缩。
“师尊，”我放下汤碗，鼓起勇气问，“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放我走？”
他抬眸看我，目光复杂：“绍钦，外面很危险。”
“再危险，也是我自己的路。”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三年前，你下山历练，差点死在妖兽手里。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那是意外。”
“意外也可能再发生。”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看着他眼底的恐惧，忽然明白了什么。或许，他锁住的不只是我，还有他自己的恐惧。
“师尊，”我轻声说，“我不会再让自己出事了。”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让我看不真切他的情绪。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是柳扶清的脸，他一会儿温柔地叫我绍钦，一会儿又眼神冰冷地把我锁起来。我惊醒时，发现他就坐在榻边的椅子上，借着月光看着我。
“做噩梦了？”他问，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点点头，往他身边挪了挪。他伸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小时候我受了委屈时那样。
“别怕，有师尊在。”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被他锁在这里，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云尧没再提放我走的事，却也没再限制我的自由。我可以在后殿的院子里走动，可以看书，可以练字，只是不能踏出那扇院门半步。
他每天都会来看我，有时陪我吃饭，有时教我炼丹，有时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我。我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可我知道，那道裂痕还在。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表面枝繁叶茂，树干里却早已空了。
这天，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柳扶清拿着一本古籍走了过来。“看看这个，对你修炼有好处。”他把书递给我，坐在我身边的石凳上。
我翻开书，里面是一些晦涩难懂的符咒。他耐心地给我讲解，阳光洒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手把手教我写字。
“师尊，”我合上书，“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没看我：“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好。”我摇头，“从前你信任我，可现在你把我当囚犯。”
他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清辞，我只是怕。”
“怕我离开你？”
他点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活了太久，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你……只有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我心里一酸。是啊，他是活了上千年的仙尊，看惯了生离死别。可我不同，我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我不能永远被困在这座山里。
“师尊，”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我不会离开你太久的。等我处理完山下的事，我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山下的事，就那么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认真地说，“那些人是我的朋友，他们需要我。”
他抽回手，站起身：“我再想想。”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他很难接受，可我不能因为他的害怕，就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接下来的几天，柳扶清没再来看我。我有些不安，想去前殿找他，却被下人拦住了。“仙尊吩咐了，让您在院子里好好休息。”
我知道，他又在逃避了。
这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走到院子里。月光如水，洒在石板路上，泛着清冷的光。我看着院门外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
忽然，我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柳扶清，心里一喜，转头却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墙头上。
“谁？”我警惕地问。
黑衣人没说话，只是朝我扔过来一个纸团。我捡起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速离，柳云尧欲对你不利。”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会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是谁？”我又问了一遍，可黑衣人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拿着纸团，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柳云尧会对我不利吗？我不愿意相信，可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一丝恐惧。
这几天他的反常，难道真的是在谋划什么？
就在这时，柳云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辞，你在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慌忙把纸团藏起来，转身看着他：“没……没什么，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天凉了，回去睡觉吧。”
“嗯。”我点点头，转身往屋里走。经过他身边时，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让我浑身不自在。
回到屋里，我把纸团拿出来，反复看着上面的字。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的。会是谁呢？难道是山下的朋友来救我了？
可他们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又怎么知道柳扶清会对我不利？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柳扶清虽然把我关起来，可他从未伤害过我，甚至处处护着我。说他欲对我不利，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难道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
我把纸团烧了，看着它化为灰烬，心里却更加不安。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面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暗地里却一直在观察柳云尧。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来看我，陪我说话，教我修炼，可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像是在隐瞒着什么。
这天，他教我炼制一种丹药，说是能增强修为。我按照他的指示操作着，心里却一直在想那个纸团的事。
“绍钦，专心点。”他提醒道，伸手握住我的手，调整我的姿势。他的指尖温热，带着熟悉的药香，可我却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他愣了一下，看着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说：“绍钦，我知道你心里有事。”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平静，却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丹药，递给我：“这药你先收着，对你有好处。”
我接过丹药，放在手心。丹药是淡金色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看起来确实是好东西，可我却不敢吃。
“怎么不吃？”他看着我。
“我……我现在不饿。”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他的眼神暗了暗，没再逼我。“那你先收好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柳云尧拿着那枚丹药，强迫我吃下去。我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了意识。
我惊醒时，浑身是汗。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可我却觉得无比恐惧。
难道那个纸团上说的是真的？柳扶清真的想对我不利？
我不敢再想下去，决定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第二天一早，我趁下人送早饭进来的时候，打晕了他，换上他的衣服，偷偷溜出了后殿。
前殿静悄悄的，柳扶清似乎不在。我不敢停留，一路朝着山门的方向跑去。
就在我快要跑出山门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绍钦，你要去哪？”
我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看见柳扶清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师尊……”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就这么想走？”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每走一步，身上的气息就冷一分。
“我……”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师尊，对不起。”
“对不起？”他冷笑一声，“你打晕我的人，偷偷跑出来，就一句对不起就行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急了，“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他看着我，眼神锐利，“什么真相？”
我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那个纸团的事：“有人告诉我，你想对我不利。”
他愣住了，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可他的笑声里，却充满了悲凉。
“我想对你不利？”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江绍钦，你告诉我，我柳云尧这一生，什么时候对你不利过？”
“我……”我被他问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动作轻柔得让我心疼。“绍钦，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把你关起来，不是想害你，是想保护你啊。”
“保护我？”我不解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因为山下有危险，有人想害你。”
“谁？”
“是魔界的人。”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三年前你遇到的妖兽，根本不是意外，是魔界的人故意放出来的。他们想利用你，来威胁我。”
我的心猛地一震。原来三年前的事，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们为什么要威胁你？”
“因为我手里有一件他们想要的东西。”他说，“那是一件上古神器，能打开魔界和人间的通道。他们想得到它，好入侵人间。”
“那你把神器给他们不就行了？”
“不行。”他摇头，“一旦让他们打开通道，人间就会生灵涂炭。我不能这么做。”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的苦心。他把我关起来，是怕我被魔界的人抓走，成为威胁他的筹码。
“那……那个纸团，是魔界的人故意放的？”我问。
他点点头：“他们就是想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让你离开我，这样他们就有机可乘了。”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我竟然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纸团，就怀疑他，甚至想偷偷跑掉。
“师尊，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我拉住他的手，眼泪掉了下来。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像是怕我再跑掉一样。“没关系，只要你不走就好。”
“我不走了。”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留下来陪你，一起对付魔界的人。”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温柔。“好，我们一起。”
自从知道了真相，我便安心地留在了山上，和柳扶清一起准备应对魔界的入侵。他不再限制我的自由，反而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让我参与进来。
我们一起研究阵法，一起炼制丹药，一起修炼心法。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温柔，也越来越炽热。有时，他会不自觉地靠近我，呼吸拂过我的耳畔，让我心跳加速。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只是师徒了。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感情，像破土而出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这天，我们在书房研究阵法图，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我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
“困了就去睡吧。”柳云尧说，合上了阵法图。
“嗯。”我点点头，站起身。走到门口时，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他：“师父，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爱缠着你，让你给我讲故事。”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记得。你那时候调皮得很，不听完故事就不睡觉。”
“那你今晚再给我讲一个吧。”我鼓起勇气说。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好。”
我们一起走到榻边，他坐在榻沿，我躺在里面。他开始给我讲故事，讲的是他年轻时的经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一首催眠曲，让我渐渐放松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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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