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旁,有人将金铃重新戴回自己手上,脚边是闭不上眼的秽妖。
待在自己家里已经快一个多月的邻居终于想要出门接点杂活干,打开门伸了伸懒腰,随意一撇整个人僵了僵。
他看了看墙边一脸森冷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收回去。
妈耶,这是哪来的大妖,他们这种小地方何德何能啊!
听说花妖面容最是惑人,修为越高越漂亮,今日一看果不其然。他慢慢后退,退回了自己院子中,翻墙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晏月戴好了自己的金铃,祟气搅动秽气,将死亡的秽妖散做空气中的浮沉。
秽妖没有具体的身体,死后就是一团虚幻的薄纸,一碰就碎。
祟气做铃心在脚上手上摇曳出一曲清平调,绣鞋踩在院中泥地里,不能发出声音的人在宋谯明窗外走来走去,竟比能说话的人还扰人几分。
宋谯明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昨日晏月不说自己究竟是何人指使的,中洲三大宗门,舒合两大家族,婆娑迷乱之地,只一方心起异心且付诸了行动,那么这世道就会全部乱起来,到时候连能让小儿出门游历的一方净土都没有,世家大族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倒是又该如何自处?
如今他倒希望,这幕后主使的目标真的只有他一个了。
聪明人最容易走进误区,晏月也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加点怀疑,加点痛苦,加点愤怒,加点大义,加点真诚,加点信任,加点疑惑………这些情绪就像是最认真地蛛娘绣的密网,一点一点地将猎物包裹。
她摇着手中的金铃铛,趴在窗台上将一朵落花丢到静坐人的怀中。晏月的绣工也不错,从前平日里无事就好修些东西。
绣过妖的红盖头,绣过划破的衣裳,绣过各种各样的花样子,绣过奇奇怪怪的蜘蛛侠打老虎。
叮铃铃,叮铃铃,床上的人如霜般的眉目不动。
身份玉牌都给了出去,这下就更加难过了吧。
晏月见他打坐,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在周围忙活,将桌上的鲜花果子都换上新鲜的。
午时,她将饭摆在桌子上。
青色的梨子被投掷出去,又滚落柔软的床边,看他没反应,又要去砸第二个。梨子成弧线状又要砸落他肩膀,却被清气弹开。
晏月躲闪不及,往后倒退了几步,忍住嗓间的闷哼。
真凶。
她站在原地冲着人抖了抖脚,叮铃铃的声音让宋谯明终于簇起了眉心。
大概是察觉的出她是冲着他抖的脚吧。
在他发火前晏月又咚咚咚地跑了出去,过了半天又来到他面前,这次是拿起手里的笔戳的他。
毛笔被她倒着拿起,她周身与秽气不分的祟气让宋谯明紧绷了下颚。
婆娑地的修行者大部分都走了修习秽气的路子。不过很多人一开始根本没得选。这是人尽皆知的一条死路,可他们面前没有活路。
就如同这里的人们也并非赞同师徒相恋的悖逆之举,只是若要管别人的事,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力气为妙。
宋谯明一把抓住这人探过来的手,启唇道:“我不需要你照顾,出去。”
眼前的婆娑人好像有些不满,伸出另一只手竟来拉他膝上的手,宋谯明沉了脸。
晏月看着向自己袭来的清气,铃声哗啦啦地响,秽气被引动不肯服输。两人过招间扭打在了一起,她收着手,自知不能让宋谯明看出自己的路子,但却也不肯退开。
宋谯明胸口未好全的伤被狠辣的手抓了上去,露出破绽,被吐出血的人咬伤了脖子。
“放肆!”
闹剧以晏月被击飞撞到桌子摔到地上为结局。
她身上是被清气割出的道道伤疤,而宋谯明胸口是破开伤口后淌出的血,耳垂下的侧颈上一道带血的牙印鲜明突出。
晏月没法大笑,躺在冰凉的地上摇动手中的金铃。
欢快的金铃透露出主人心情,让喘息的宋谯明更加断定这是个是非不分、混乱恶劣的婆娑人。
简直……没有礼教可言。
却不料那人歇了片刻起身后没有离开,又朝他走来,在她又凑了过来时,宋谯明一手扼上了她的脖子。
“你想死?”他冷漠问道。
晏月闭着嘴,面容因为缺氧而渐渐变红,一只手扒在他的手上,但未能撼动半分。
让宋谯明更加厌恶烦躁的是手下的人就算在此刻竟然还不知死活地来伸手。
带着染血金铃的手与他角力,落在他脊背上扒扯。
挣扎的人力气小下去,宋谯明颦着眉感受到脊背上传来的一下一下的重量。
——吃——饭。
他倏然收回手。
晏月闷咳两声,大口大口喘息,散去的秽气和清气缠绕在一起,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出去!”宋谯明再次警告道。
她看了看他被扯开的眼上白纱,握着自己肯定被掐出指印的脖子衡量片刻,用手摇了一声铃音然后爬起来出去了。
没有过半饷,饭菜就被她端到了他的房间,而且她仍旧朝他走来。
只是这次她知道在离他不远处先摇摇铃。
宋谯明眼上白纱已经被他重新系起。
晏月看了一会儿又伸了手。
柔软白皙有着划痕的手慢慢移动,将要牵到人的衣角。
“啪。”晏月下意识大口呼吸,担心他再次出手。
但宋谯明只是抓住她乱伸的手腕。
“你是我徒弟找来的人。是就摇一下,不是摇两下。”
“叮铃。”一下。
“她给了你任务?”不然宋谯明觉得再恶劣的家伙也断没有自己赶着上来挨打的理由,就为了让他去吃饭。
铃声先是响了一下,又响了两下。
宋谯明面色严肃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她又要来牵他的手。
毕竟他们俩一个哑,一个瞎,交流确实不是很方便。
宋谯明起身,晏月睁了睁眼,不知他要做什么。
眼看宋谯明往外走,她赶忙跟上去,伸出手在他身边成一个要扶不扶的姿势。晏月对于宋谯明知根知底,性格和能力都清楚,但哑女可不知道,所以像这般的事情,哑女做起来就不会惹人怀疑。
米缸被打开,洁白的米被一粒一粒地洒在桌子上,形成交流的文字。
——她给了你什么任务?
晏月没想到还有这种办法,一时对于宋谯明又有了新认知。
就是因为这样才找不到师娘的吧!她在心底无语吐槽。
铃铛声叮铃叮铃,不知道身旁的人在搞什么,宋谯明也没放在心上,点了点桌上看不见的字。
晏月瞧着他咬了咬牙,然后伸手随了他的意。
宋谯明见她配合还未觉得一丝半点地欣慰,就因为桌子上的字而长剑出鞘。
只见桌子上写着——
你撒了这么多米,等会儿还要我来打扫。
晏月看着脖子上的剑,感受到已经流出的血,知道宋谯明确实能认出桌子上的字来。
“既然如此,那便不劳烦你来打扫了。”杀气冷然,让人毫不怀疑他说的是否是认真的。
宋谯明对待小徒弟,和对待陌生的婆娑地的姑娘,这态度还是有些差距的。晏月不知为何竟然有种诡异的满意。
晏月赶紧摇了铃铛。
我说,我配合!那铃声仿佛是这样响着。
宋谯明是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解决这个人。不禁难缠,而且喜欢在死亡边缘挑动人心,说不得还是他那个小徒弟的探子。
想起离开的晏月,宋谯明脸色又冷了几度。
“中洲、舒合、婆娑地最近有没有出什么大事?”
晏月脖子上架着剑撒着米,刚刚把他上一个问题回答出来,没成想他就换了问题。
她淡定地抹了去,然后继续写。
——没有,没听说,不都是老样子吗?出了什么事?
得道这个答案,晏月看见宋谯明的冷脸又黑了几个度。
如果真的有哑女在此,怕是也要同情他口中的徒弟了。因为他这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要把人千刀万剐的样子。
——怎么?你那女徒弟骗了你?
宋谯明没回复这句话,头微微垂着,似乎在看桌子上的文字,但他并不能看见。
“给你三个数,离开这里。”
晏月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尖,然后从米缸中又拿出米来写字。
——我不能走。我答应她了。要照顾你,钱我都已经领了。我可跟那些拿了钱就不办事的人不一样,我是要信誉的。说好了三十天,绝不会现在离开。
“不走,那就死在这儿好了。”宋谯明虽然是正直君子,儒道兼修,但可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善男信女,不然那些皮孩子也不可能见了他服服气气的。
晏月眉头一跳,勉强躲过一道剑气,但她不能用熟悉的路子,对于祟气还想藏藏拙,所以被打的堪称落花流水。
她中了一剑,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觉得或许自己真的要交代在这了。
到时候宋谯明自己悄悄回家,结果没找着人,回来一看原来她不怀好心扮婆娑地哑女,结果倒霉玩脱了,已经成为流着浓的腐尸,那可真就是地狱笑话了。
金铃颤颤巍巍的响,宋谯明脑中勾勒出一名捂着伤口蜷缩在地上颤抖的哑女形象。
最终收了剑,迈出厨房。
晏月悬着的心落下。
赌对了。看来她师父还真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
晏月之前全部都是救人,看见路边一个乞儿都要捞一捞,但是若要她如今动手,她绝不会对人手下留情。
因为她觉得,与其说是手下留情,不如说是后患无穷。她可不乐意今天放了,明天就死在人刀下,就算明天没死,几十年后突然蹦出来一个人要你命,那也很让人头疼。
晏月擦掉嘴边的血,心想:斩草除根说的可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