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弦跪在地上,白色的衣袍沾了昨夜留在地上的雨水。
掌门同某峰上执法堂的堂主起了冲突,大家都还能在周围拦一拦,可是倘若堂主落了下风,面子都碾到了地上,识趣的人就恨不得隔着千里远就离开,不开窍的路过时就用惊讶怜悯奇怪的眼神看过来。
他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但对于这一成不变的宗门也不免感到了点失落。
好像无论他怎么努力,某些事情也不会改变。
“你当真不知道那家伙究竟是不是自己主动的使用禁术吗?!”男人厉声怒斥道。
这其实根本不重要,也只有男人还在纠结此事,以至于发现他拿出的证据出了纰漏就找上门来。
吴思弦本应该沉默,可今日不知是哪里来的愤怒也感染了他,让他抬眼看着男人轻声问道:“掌门,您当真不晓得他们对罗子暝做的事吗?”
男人被他问的一怔,脸色瞬间变了变。
他盯着自己养子的看似温良的面容,从主峰中请出的打神鞭就出现在手中,高高扬起。
打神鞭下无冤鬼。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知还是不知!”
吴思弦道:“您知还是不知?”
鞭子打下来的时候他睁着眼,仿佛看到即将溅起的不是他的皮肉,而是一些曾被他紧守的东西,或许这些东西自他跪在地上时就已经随他一起掉到了地上吧。
他睁大了眼,却并未有疼痛落在身上。
漂亮的金钗上的防御符文激起峰上层层落花,落到他胳膊上的鞭子尾巴被拥在他身上的手挡住,鼻尖清浅的降真香是十年如一日于庙中静修才会浸染的味道。
跌在地上时,吴思弦看见她颦起的眉眼和紧抿的唇。
他的唯一想法就是白。
跌到泥里也无法掩饰的白,和他这种于婆娑地摸爬滚打染上混沌的温柔不同。
吴思弦怔愣地看着抱住自己的人,她侧头呕出一口血来。
“顾月……道友?”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以为她会起身同峰主对峙,亦或者因为疼痛松开他跌到一旁再起身,或是同他探寻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多是他先站起身把受伤的她扶起来。
可她很快缓过神来,比他预想的快地多,几乎跌到在地的下一秒她就紧闭着嘴,把还在怔愣的他扶起,力道很大。
“啪嗒。”是两人怀中的东西掉了下来。
只是此刻谁都没有心思注意,晏月颇有些靠谱地将他扶起身,看他站直身体,然后猝然转身愤然怒声道:“南华真人,若是你心中为你子侄不平,不若直接找我就好!”
吴思弦惊怔地看着一向得体的剑仙门徒对着受人尊敬的华时掌门吵了起来。
有些……打破了他的印象。
还挺………泼辣的。吴思弦在心底对于自己跳出来的想法感到抱歉。
常尘心对于她当过来也是吃了一惊,手里的鞭子便顿住了,随即听了她的话冷意冲天。
“顾仙子,这是本门家事,用不着你来管!”
“家事?这家事既有我的份,我还偏就管的起!我且问你南华真人,你今日请出打神鞭莫不是因为罗子暝的事情?我当日主张应给他一个机会,今日就仍然这样主张,人都还在我师姐那里,判决已经下来了,各位堂主自有他们的意思,您心中不平,就先将我打杀了算了!”
常尘心竖着眉头看她:“我今日请出打神鞭是因为他的确在证词上撒了谎!”
晏月气势不落:“那既然如此,依华时的规矩定然已经又重审了一遍了,倘若结果改变罗子暝此刻就不应该还在我那里!我与师姐也未接到中洲主的通知!说明虽重审但结果不变吧!”
常尘心怒道:“虽未改变,但他犯下错误是存在的,自然要接受处罚!倘若我华时执法堂主人人都和他一样,那不若修魔!”
修魔对于修士而言是非常严重的一个话题,晏月瞬间警惕。
她阴阳怪气:“何至于扯到修魔?莫非掌门认为这华时上六十三峰堂主峰上练心都在修魔不成?!您今日既然为此生这样大的气,我便同您论一论,这罗子暝一事大家都是怎样的想法!”
晏月正色,如圣人临世,语气平静但庄重:“我带他走前由中洲主监法,他受一百零八棍,断七条肋骨,两条双腿,血如流珠,两颗门牙也早就被您侄子拔下来不知道扔到哪里了,内伤不计其数,丹心受损。而我担了十八棍,不服伤药,方知这人命之重。他并非未受惩罚,此生都将被我师姐监管。您仍觉不够。”
“您认为他下手狠辣、心性歹毒,那当初您发现子侄欺人之时怎么不觉歹毒?”
她厉声道:“因是小恶所以不需去管?!您对小恶放弃裁决,那对大恶就有资格裁决了吗?!方知小花成巢蜜,小恶生大恶,皆是天道循环!而判罚结果自有圣人定,如今您扪心自问您当真如自己所想公正如斯吗?!”
“八卦阵法皆留生门一线,方知各位执法堂主不是如此认为?就算您重启法堂,那也不能让他斩首,顶多是让他去到悔过峰罢了!”
常尘心拧着眉看她,定声道:“荒唐缪言。”
看出这剑仙门徒是定要保吴思弦的,便不再与她多言论道,更何况他还有其他急事要去处理。
她还在坚持道:“是不是荒唐缪言,人心自有一番评判。”
常尘心冷着脸道:“他所举凭证错误,今日不管顾道长怎么评判,这三鞭打神鞭也得受得。”
今日他就是代表峰主的执法堂来执行惩罚的。
吴思弦也知晓今天的这三鞭是逃不过的,他没有觉察错误便用此举证,按照华时规定,影响轻者受打神鞭两鞭,影响重者受打神鞭四鞭。
他本也没想辩解的。
错了就是错了。
对于执法堂而言,无察就是错误。
当初晏月找到他,他其实并不很为难。事实上当时他也在考虑,到底应该怎样判决。母亲对于神魂禁术好像有点感兴趣,所以曾也私下暗示过让他手下留情。吴思弦当时就偏向了是。
他是孝不假,可是这些年也看透了些东西。
但他对于罗子暝其实也觉得立死似乎有些重法了。
到底是让他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还是不干不净地死去?
他又想到,有六十三峰,其实他也不用如此纠结,手中的一票并不能定大局。
晏月到来给了他一个新的思路,索性他便答应帮晏月说了两句话,然后旁观她与其师姐一起据理力争、舌战群儒。
不得不说罗子暝很幸运。
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能有了机会去站在光下。
如今那人很奇怪的站在他面前,也帮他挡了鞭子。
吴思弦感觉有些莫名和惊愕。
不知她怎么会赶到这里,不过若是路过,看见常尘心对他举起打神鞭,依她的性格拦一拦也是在理的。
那妄图想当人的木偶泥人没碎,被侥幸救下来。他羡慕且感激。
他想要上前对晏月说这惩罚的确是应当的,可那人站在他的身前对常尘心不松口:“华时的规矩众人自当尊重,我已经代受一鞭,请南华真人施接下来的两鞭吧!”
常尘心站在原地看她让开身体,扬起鞭子当真只打了两鞭,甩袖离开了。
吴思弦擦了擦血,对晏月行礼:“多谢顾月道长。”
晏月摇头:“本想去慈悲峰送井峰主要的酒,没想回程碰到了。”
天空中蓦地下起大雨来,就好像心急的人拿盆倾倒一般。
吴思弦刚想请晏月走快些去峰中坐会儿,一转身,头上的雨消失了。
他其实是有些怕水的。
幼时曾差点被人溺毙在水中,落下了这一点不大不小的毛病。
暮雨中,他转头看见撑着伞的人不好意思般地表情。
“幸好我带伞了。虽然法衣有避水诀,但淋在脸上总觉得怪怪的。”
人比神佛多傲骨,这一刻吴思弦的羡慕尽数消散,在滴落的雨气里听见远处草丛林中虫鸣鸟语………听见慢了一拍的心脏跳动声。
“确实如此。”
“吴堂主也觉得怪?”
吴思弦带着人自然而然往峰内走。
“嗯,水粘在脸上总觉得有些别扭,可能是小时候曾差点在水中出事的缘故,”他顿了顿,“是我失言,还请姑娘不要往外说。”
晏月显露出跳脱来:“我绝对不说,放心,我嘴最严。”
“您慈悲。”
“真的,我跟你说,从前我师兄把我师父的………等下,反正你知道我嘴严就好。真的。”
吴思弦闷声笑了笑:“我信的,顾姑娘。”
他看她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唇,眉目间也带着笑意。
两人因为疼痛都走的有点慢,但步伐却很和谐。
————
晏月觉得自己如果死了,一定是嘴硬死的。
她同正在带着人用餐的风兰雪说了一声便抱着酒坛子往外跑。
风兰雪问道:“不吃饭?”
“不吃了!忽然想起来之前答应过井峰主给他送酒,今天一看这酒酿的差不多了,以防万一还是先送去,顺道去揪两朵花做钗子样式。”
“都酿好了?”
“昂,第一批都酿好了。”
风兰雪笑道:“那给我倒点吧。”
晏月揪出一坛到了桌子边,揭开酒往旁边空碗里倒。
“一天最多喝这些,不许多喝。”
说着把半碗酒放到她面前,又倒了半碗到对面人面前。
那人一身浅色带细纹的衣裳,衬得他冷峻的面容有了一丝温度,紧抿的薄唇,驱不散的眼底阴霾让他仍有些不好相处。
这样出尘的一张脸,如果张开嘴会让人一下子破防,因为他正中间两颗门牙空空如也,让他有种搞笑的样子。
罗子暝的牙还没镶,倒是有人妙手仁心能镶,但前提不要是什么金的、银的,让他和原著中那样镶满口金牙,晏月觉得有点挑战她的审美,于是就一直没提,想着找点其他合适的材料。
风兰雪看似细致入微,实则大大咧咧,在谷中养的有点久了,谷中没有镶嵌牙齿这样的事情,她们的师兄弟包括她们自己也断没有类似的需要,于是暂时还没想起来。
她不提,风兰雪不提,自尊心超强的罗子暝自然也不会提,于是就搁置下来。
晏月多给他酒碗里倒了一点,然后才递给他。
罗子暝盯着她不语。
晏月就再倒一点点。
还盯。
再倒一点。
还盯。
“不能再多了,这酒后劲大。”
还盯。
晏月咬着牙给他倒满了,微笑着递给他。
心想:醉不死你。
“我辛苦酿的酒,不能剩奥。”
接着她便去了华时,本来是想直奔朝霞峰的,但是想不到理由。
去干什么?
送酒?
无缘无故,神经病啊!
于是带着酒先去了慈悲峰,然后心里发急,还要强装淡定地缓步往朝霞峰去,并无视了井峰主随口的提醒。
朝霞峰花多,很多人办完事都会路过瞅两眼,晏月可以用叛逆做借口,反正她也不需要什么完美人设。
常尘心对吴晚琴大概是真爱,这么大的四季法阵说开就开,不待心疼的。
晏月觉得比起往常的热闹,今日的朝霞峰有点静,她感到有些不妙,加快了御剑速度。
很快爬上峰的晏月就见到了常掌门扬起的打神鞭,她瞳孔一缩,想也没想地就扑了上去。
结果就是她因为惯性把吴思弦带到地上去了。
打神鞭名不虚传,她侧头呕出一口血来。
吐人脸上这种事,还是不太好的,而且她记得吴思弦好像有点子洁癖。
晏月感觉眼前发黑,但是此时此景她觉得自己要立起来才行。
于是她把吴思弦连拉带拽地薅起来了,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
吴思弦在书中的变态程度令人发指,她其实有点子怕。
晏月支愣着身子站在人面前,当时觉得自己可威猛了,后来觉得有点炮灰的感觉。
对于罗子暝的判决其实她心里也没底,毕竟那些人是真死了。都是一条条人命,血债啊!虽然晏月觉得那群人做的事实在令人发指。那女居士醒来该多恨,多绝望啊。
晏月很矛盾,但不妨碍她想要救一救罗子暝。
峰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秃噜了什么,应该是把自己的不满都秃噜出去了,也不管对不对。
好在常尘心虽然有点严厉非常坚定自我,但气被晏月这么一折腾消了不少,只想着走完流程完事。
晏月看着被打神鞭抽了两鞭子脸色白了一个度的人,她不知为何有点子瑟瑟。
人有点好看,她对好看又温和的人有滤镜,思及他在书中的悲惨经历,好像忍耐度就更高了。
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即便免于那些经历能一直善良下去吗?
她内心含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担忧,但只是捡起伞来,小心翼翼地遮在他头上。
心想:别找我麻烦啊,别多想啊,绝对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我无辜路过而已。
晏月忐忑——没露出什么让人讨厌的怜悯眼神吧?
应当是没有的吧?
她撑着伞迈着步子同他一起往峰中走。
脊背紧绷。
这打神鞭可真他祖师的疼啊!
晏月内心流着泪,面上若无其事地跟着人聊天。
逼格,注意逼格。
瞧瞧人家挨了两鞭子,脾气还这么好,走路还这么顺当。
可她其实是超级怕疼的,划破手三天都不想动弹呢。
咦?伞怎么缺了一个角,是刚刚摔折的还是压折了?不能是她拿出来的时候就坏了吧?!
“顾姑娘也喜欢花?”
“还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繁花,心情也好一点吧。”
没事,伞折了角而已,淡定!
晏月在心里嘶了一声。
淋到人肩上了啊!这坏的怎么不是她这边的角?!
现在特意转过来过于欲盖弥彰了,不管了,悄悄斜一斜吧。
一定要做个好人啊吴堂主!
才斜了一点,身边的的人脚步一顿,往这边走了走,把空隙拉小了。
“失礼了,我真的有些怕水。”吴思弦抱歉地道。
吴思弦震怒:我女主呢?我那么大的一个女主哪去了?!
晏月(扭动)(发疯)(阴沉地盯着逃跑的师父)(抓回来打断腿)(伸出触手)(露出变态的眼神)(虚伪地哭出声)(发言:别离开我。)
误入囚禁现场的洪知许:…………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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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发疯第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