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房前面的院子里有一张老式木头桌子,上面落满了雪。
庭院里的塑料袋和瓶子堆了满地,中间好不容易扫出了一条小道。
夏志轩走近才看清,那土屋并没有多坚实,充满了岁月打磨过的痕迹,一个人孤零零的矗立在这里,与周围的平层小洋楼显得格格不入。
老人喘着粗重的气,到了家门口,手指已经冻的僵硬,没有了知觉。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好不容易找到了,还没拿稳就掉到了雪里面。他赶紧弯下腰去找,夏志轩想要帮他一起找,却被老人拦下来:“孩子,这雪这么厚,一会儿别把你的手冻坏了。我这么大年纪了,没几年了,爷爷知道你懂事,你是个好孩子。”
说罢,老人便匍匐下身子,一手伸进雪堆里,找不到,就继续找。手指被冻的黑的发紫,人也不停的打哆嗦,头顶上的破帽子露出了几个洞,连老人的耳朵都遮不住。
老人却满脸笑意,因为他知道,孙女还在等着自己。
老人找到钥匙后,哆嗦着手,颤颤巍巍地拧动着钥匙,那个已经生了锈的大锁迟迟打不开。
夏志轩夺过钥匙,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开。打开后,屋子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席卷而来的冷风顺着墙的缝隙钻了进来,屋子里一片萧条景象:屋子倒是挺宽敞,只是没有人气儿,冷冰冰的,地上凹凸不平的土疙瘩硌着人的脚,屋子的左半边墙开了一个小房间,用棉铺子盖住了。
夏志轩再往里看,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矗立在屋子正堂——
是棺材。
那口棺材不豪华,用的也不是什么珍贵木材,上面盖上了薄薄的一层塑料纸。老人或许看出了什么,笑道:“这是俺闺女给俺买的,我这个老汉头子活不了多久了,他们就提前买好搁家里,害怕到时候来不及买。”
夏志轩问道:“那他们人呢?”
老人拍了拍身上的雪,把他往小屋里面拉,道:“进屋再说吧,外边冷。”
夏志轩帮老人锁好门,随后进了里屋:里屋比外边小了好几倍,不过有火盆,还有一张床,床上拱起了一个小包,房子的角落放着一个电磁炉,还堆着几箱子方便面。
老人招呼他坐下,夏志轩坐到了火盆旁边,把提着的东西放下,随后老人便开心地走到床边,开心地呼唤着:“小宝,爷爷回来了,爷爷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一个小女孩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皮肤发黄,头发也是发育不良的黄色,大概两三岁大。
她爬了起来,扑到了老人的怀里,开心的一声一声“爷爷”地呼唤着,把老人弄得喜笑颜开。
老人把她抱到火盆旁,给小宝教认人,他指了指夏志轩,道:“这是哥哥,爷爷遇到贵人了。”
小宝懂事的呢喃:“哥哥,好。”
夏志轩冲她笑笑:她脸上倒还算白白净净,就是穿的衣服上沾了好多油污,已经发黑了,整个人不太干净。
老人把她放下,说道:“小宝,那里有爷爷带回来的吃的,你去拿吧,拿来爷爷给你拆开。”小女孩点点头,开心的朝好吃的冲去。
夏志轩问道:“爷爷,那小宝的爸爸妈妈呢?”
老人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语气忍不住地哽咽:“小宝他爸是个警察,跟你一样的。”他指了指夏志轩的衣服,“小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去世了,后来她妈妈嫌我家里穷,说是出去打工,再也没有回来过。”
说着,老人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湿了半张脸,一边用手擦,一边捂住了脸,说道:“我老伴儿走的早,家里没有多少钱,小宝长这么大,都是我每天去捡瓶子卖菜换来的。”
老人说:“你说,外国人都说咱们这个国家富起来了,那为什么还有我们这样,每天饭都吃不饱的。”
夏志轩拍了拍老人的背,想要去安慰他,却不知道从何下口。老人抬起头,整张脸上爬上了泪痕,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没多长时间了,我死了不要紧,可小宝怎么办?他不能和俺一样没文化,将来的社会都是文化人待的世界了,可她怎么办?总不能也和俺一样去捡瓶子吧?”
老人低垂着头,夏志轩不知道该说什么,夏志轩突然就开始思考自己的职业:明明自己整天说要为国家效力,为百姓谋幸福,可总也不能真的实现。
小宝这时候拿着两袋面包,小辫子一甩一甩的,跑到老人面前,递给了他:“爷爷,吃这个。”
老人帮她把塑料袋撕开,面包的清香一瞬间溢了出来,她咽了咽口水,随后把其中一个掰成两半,另一个递给了夏志轩。她自己吃一半,也给了老人一半。
夏志轩感到疑惑:“小宝,那里还有很多,为什么自己只吃一半?”
小宝扑闪着大眼睛,眼里纯真犹存,她小心地开口:“爷爷说,要节省粮食,等妈妈回来,给妈妈留着。”
夏志轩摸了摸他的头,又看了看老人,最后,他给他们做了一顿饭之后走了。
走前,他不忘悄悄的把老人的钱全部塞到了枕头下,还额外多加了1000块钱。
他无法在那里再待下去,那种压抑的氛围令他窒息。
总以为每个人都祥和自在,却总有一些人钻在煤窑中,死在烈日下。
夏志轩吸了吸鼻子,随后一脚踏进雪里,看着眼前的冰雪世界,长叹出一口气,只能自己走回去了。
他再走近些,发现那个小车的身影扔在,停在飘渺的鹅毛大雪中。
车没走。
他赶紧走上前,正准备敲门,谁知一个身影从他后面走了出来:“夏警官真是体恤爱民,这么冷的天,是准备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林夕围着宽大的白色棉质围巾,遮住了下巴,身上套了一件白色长款羽绒服,下身则是宽松直筒棉裤。整个人看上去,不仅时髦,还隐隐带着些忧郁感。
夏志轩皱起眉头,说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林夕淡淡的笑笑,道:“我不能又回来吗?而且,”他向前走近一步,“你刚刚坐的是我的车,不应该感谢我吗?”
夏志轩感觉浑身不自在,他干巴巴的说了一声“谢谢”,随后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似的钻进了车里。
林夕的指尖被冻的通红,抓在方向盘上,更显得手指白嫩纤细,夏志轩无意中看到,凝望了好久。
林夕从后视镜里察觉到了,说道:“我的手,有那么好看吗?”
夏志轩感觉有些别扭,他不情愿的朝林夕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昨天那事儿,你真的不生气了?”
林夕拧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只留下一个后脑勺:“忘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时高时低,粗细有别,让人根本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夏志轩蔫儿了一样躺在座椅上,随口说了句“哦”,随后偏头盯着车窗,把胳膊垫在了脑后,说道:“看来今年,又不能回家过年了。”
林夕稳住车子,好在这条路又宽又直好掌握,他扶了扶眼镜,冷淡道:“为什么回不去?我记得,你们是有年终假的。”
夏志轩瞬间坐起来,腰杆子挺得老直,说道:“我们是有假期,可是这眼看着马上就要年三十了,坐火车也来不及了,怎么回去?”
林夕眼神凝重,道:“你不是本地人吗?”
夏志轩道:“不是,我是因为工作需要才被派到这里的,父母不住在这儿,他们住在杭州那个地方。”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了,夏志轩闲来无聊,他往前靠了靠,说道:“林医,你有女朋友吗?”
林夕只是笑笑不说话,夏志轩又接着说道:“你肯定没有,做咱们这一行的,有对象都是怪事了。”
林夕抬了抬下巴,冷漠道:“我没有女朋友,但……有男朋友。”
夏志轩盯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林夕往后视镜上一瞥,果然看到夏志轩往旁边的座位上挪了挪,他保持着淡笑。
就这样,一直到下车,他们两个也没有再说过话。
夏志轩下车后冷冷的说了声谢谢,随后给他付了钱,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夕没有说要钱,但是他还是照平时的出租车价格给了钱。
林夕淡笑一下,眼神里透出了狠毒,凝望着那几张钱,随后把它们一张一张的叠成方块,用打火机烧了。
他一个一个的烧,烧完一个,就念出一个数字。
直到烧完了最后一个,他念出了“38岁”。
他看着夏志轩刚才走过的那条路,神情黯淡下来,摇了摇头:“真是太可惜了。”随后,他就开车走了。
夏志轩眉头紧皱,心想着刚才林夕说的那一番话,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走到宿舍二楼的时候,邓侗首当其冲走了出来,眉开眼笑的,惹得夏志轩更加烦躁。
邓侗挽着他的肩,说道:“夏哥,你妈妈来看你了。”
夏志轩不敢置信:“真的?”
邓侗笑着擦了擦嘴角:“真的,夏妈妈还带了好多好吃的,当然为了检验一下夏妈妈的做饭功底,我已经替你试尝过一些了。”
夏志轩:“……”
邓侗这小子,油嘴滑舌的。
夏志轩问道:“那你家里有人来吗?”
邓侗依旧笑颜不改,说道:“当然没有,我家里活比较多,爸妈一年四季都在忙,哪有时间来啊。”
邓侗属于少数民族,不住在芸城这一带,据说是住在云南某一个山沟里的。
那里交通不发达,父母种了很多农作物,常年都在忙碌。
他,也挺可怜的。
这是夏志轩的第一感觉。
好歹自己还有父母来看自己,林夕好像……
他突然想起林夕好像没有和他谈论过关于自己家的事情,他应该有的吧。
这样想来,自己确实比别人幸运了一些。
他走进房间,夏母第一个朝他走来:夏母个头不高,比夏志轩矮了一个头,在女人群里也算得了高挑。一身长款宝蓝色大衣将她的身材和皮肤衬得格外显眼,皮肤白皙,头发乌黑,两只明亮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而坐在床边的男人迟迟不肯动,在悠哉悠哉地一口一口抽着烟。黄色的皮肤,但面庞还算干净,没有留胡子,敦厚的面貌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慈祥。
幸好宿舍这时候只有队长和邓侗在,否则又是一通臭骂:白杪告诫过宿舍里的每一个人,不许抽烟,更不许碰毒品那些东西。
夏志轩没有多看那个男人,他抱住上前的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在惊喜的背后更多的是担忧:“妈,你们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夏母看起来小小的,声音也细:“是临时决定要来的,你爸说他要来看你。”说着,夏母便看向夏父,夏父尴尬的别过身,继续抽烟。
夏母看着夏父,笑眯眯地说道:“他要来看你,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夏母笑看着自己的儿子,热泪盈眶:“一转眼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你刚离开家的时候,比我还矮一截。”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宿舍里开了暖气,也不冷。
夏志轩把母亲拉到床边上,白杪也给她倒水,夏母高兴的笑眯了眼。他们这么一做,倒显得邓侗不懂事儿了:毕竟自己吃了人家好多东西。
他便去找夏父聊天,谁知两人一拍即合,邓侗和他聊的热火朝天的。
夏母拉住夏志轩的手,恨不得把这个人就绑在自己身边,白杪也围了过来,笑颜淡淡:“夏母,您和先生过来辛苦了吧?”
夏母看着眼前的人,尴尬的不知道叫什么,夏志轩插话:“妈,这是我队长。”
夏母恍然大悟一般,娇羞着声音:“过来也没多远。孩子,你是阿轩的队长,那他在队伍里面乖不乖?有没有惹什么麻烦?”
夏志轩笑怪道:“妈,我已经长大了,我是警察,人民警察,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好不好?”
夏母勾了勾他的鼻子,笑道:“你小时候总是调皮,什么坏事都被你一个人做了去,我能不担心吗?”
白杪说道:“小夏帮了我很多忙,他现在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夏母瞬间泪水又包满了眼眶,语气哽咽了许多:“诶,没添乱就好。对了,妈妈给你拿了很多好吃的。”说着,夏母便去翻包,拿出了好多东西,把小桌子都给占满了。
夏志轩吃惊的望着她,不知该从何下手,夏母从一堆东西中翻出了一个盒子,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茶叶蛋,快来尝尝。”
夏母给夏志轩递了好几个,随后给白杪和邓侗分了好几个。邓侗看到没有给夏父分,问道:“夏爸爸,你不吃吗?”
夏父放下喝水的大茶缸,说道:“呃,我……”
他还没有说完,夏母就抢了他的话:“侗侗,你别管他,他在家里可吃了好几个了。”
夏父尴尬的咳嗽了几声,随后又端起了茶缸:难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邓侗溜到了夏志轩身旁,一边吃茶叶蛋,一边听他们讲话。
夏志轩渴了,随手倒了一杯水,放上一些茶叶。茶叶一下子泡开,他一边吹着茶叶,一边喝着水。
几人正开心的吃着,夏母突然开口了:“阿轩,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不能不急了。”
夏志轩喝着茶水,问道:“什么事?”
夏母立刻来了兴致,她兴奋的说道:“结婚啊,妈妈看上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带你们认识认识。”
夏志轩听后,没忍住,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邓侗这时候刚好在扔鸡蛋壳,水一下子喷在了他身上。
邓侗尖叫:“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