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教坊司指导排曲。明月坊的小厮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直接跪在了司房外。
他说“襄王病危,活不过十日了”。我呆呆地怔在那里,然后看到霁月上前抓过小厮的衣领,像疯了一样。
没人想到,她会死,一切都那么突然。
我跟着明月坊的人匆匆赶到王府,看到了铁杏和很多护卫。铁杏正蹲在一旁嚎啕大哭,原来老远外就听到的,是她的哭声。
祥嬷嬷也在门口,拦着所有想进王府的人,她说襄王有令,一人只见一面。清风犹豫了一下,让我们先回去了。
霁月跟着清风他们回了明月坊,我回了杨府,连忙给二哥写信。前些天是在汴州,不知道走了没有。
写完信后我又发了会儿呆才去了明月坊。大家似乎都没反应过来,都在等着清风的安排,清风决定让霁月先去看看情况,同时关照诸人不要擅自打扰襄王静养。
大家都听从着清风的安排,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襄王交好,他的决定肯定是对的,更是对襄王好的。
霁月回来后告诉我们,襄王的状况很不好,她病的很严重。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王府突然派了活,给了一首词。清风对过后立马安排人合了歌,我这几日都在明月坊,跟着合完后立刻去了教坊司,让更多的乐师练曲。
清风说襄王是希望这首歌最快、最广的推出去的。
书院那边也接到了任务,我又跑去书院和陈鱼一起研究其对词作画。美术班的老师除了正常的教课,其他事全都停了,音乐班的也是。大家虽心照不宣但一致先忙起了襄王的歌。最后,不止老师,几个班的学生还有百姓都来帮忙,一时间大家小巷都唱着歌,每个人都试图画着图,回馈着《人间值得》。
她真的很爱这首歌,天天叫明月坊的人去唱,偶尔也会点几首其他的。我听去过的人说他们都是隔着屏风,看不到襄王的样子。她大概真的不太好,不然那么爱热闹一个人,怎么会不愿见人。
二哥在初四那天赶了回来,他没有想那么多,直接去了王府,我留在周府等他的消息。
说来这周府,是万大人派给我们的,就在原来的杨府基础上改建的。我看工人着重新挂上周府的匾额,仿佛看到那一天原来的周府一席倒落。我从来没想到,我敬重的娘亲会是个贪官,还是个大贪官。
那一段往事历历在目,我第一次看到她发了那么大的火,她骂着二哥的每一个字何尝不是在骂我,就像她说的,我们身上都沾着百姓的血。本以为这一生都要背着贪官之子的名声苟活于世,没想到她会给我们那么大一个机会。
其实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毕竟我娘是个大贪官,毕竟我只是曾和她合过一只曲子,毕竟二哥那样骂过她。可她全部同意了。
再后来,二哥去建太平堂,我办了好声音。我们按照她所说的,一步一步用自己的双手赎清罪孽,赚得功绩,有朝一日挂回了周府的名字。
如今我在教坊司过得很好,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要证明给她看她没有看错人。可怎么她就看不到了呢?
二哥回来后脸色很差,他说襄王只和他聊了一会儿,问了问蜀中的事,就吐了好几次血。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二哥也不知道,二嫂也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整个余皇像是突然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商不从商,工不建工。学生没了上课的心思,老师更没有教书的动力。
后来还是凌鹰凌大人,在书院例行的早会上和朝上,劝诫大家不可懈怠,不可辜负襄王为开创余皇盛世所作的努力。可这盛世她怎么就看不到了?
襄王死在五月初七那一天,王府传来的丧报。陛下下旨国丧三日,这是连皇室亲王都不曾享受的待遇,但我们都知道,她配得上。
王府的大门敞开着,她就睡在院里的水晶棺内,我直到这时才敢去见她,她瘦了好多。三日里我除了睡觉,一直和清风待在王府。我们并无要职,即使那些有要职在身的官员,处理完事也会来王府。
襄王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有不可取代的意义。我们很少说话,都是看着水晶棺中的人回忆着自己和她的点点滴滴。
杨大哥和沈大人在初十那天才赶回来,龙骧太远了,饶是他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也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沈大人趴在水晶棺上嚎啕大哭,杨大哥怎么拉都拉不动。
她一直以襄王为榜样,行事也颇有她的风格,不管什么形象不管周围人的目光,一边哭一边骂。她大概是唯一一个敢骂襄王不守诺言,到处骗人的人。可我没想到,除了她还有一个人,骂得比她更狠。他是傅归月。
和傅归月一起来的人我认识,是揽星阁的掌柜墨怀公子,原来他和傅归月在一起,五月初十也是他们从天牢出来的日子。
若非墨怀和凌鹰拦着,怀镜差点杀了傅归月。毕竟说来襄王的死他要负很大的责任,甚至可以说是他杀了襄王。
可也就是傅归月,在他骂过襄王之后,怀镜突然发现襄王恢复了气息。凌鹰上前确认,很微弱,但确实一息尚存。
一时之间,整个余皇都沸腾了!人本不会死而复生,但若是襄王,一切皆有可能!陛下派了好几个御医会诊,还有好多大夫自发参加会诊。后来还是邹大说出襄王成了“植物人”。我知道植物人,小鱼儿就是,最后他在花无缺的照顾下,醒了。
待在王府里的人更多了,《小鱼儿与花无缺》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每个人每天都会像花无缺那样,不停和襄王说话,哪怕重复一遍又一遍。陛下也下了旨,在不影响正常工作的前提下,希望所有和襄王有过交集的官员、百姓,能一起帮助唤醒她。
我也去了,我还弹了《红颜旧》、《清平愿》、《赤血长殷》。偶尔会和听雪、霁月一起,还有李惜月。半个多月过去了,可襄王始终没有好转,气息也一直很微弱。花无缺花了六年时间,我们不知道要花多久。
后来还是傅归月,他想出了一个法子,经陛下同意后余皇各地的庙宇被踏破了门槛。傅归月说如果我们诚心祈求上苍,留下襄王,或许有用。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多一个法子总是好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没有花六年,甚至连六个月都不到,襄王真的醒过来了!我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一日,大家都疯了,襄王也疯了,她又哭又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真的跟个神经病一样。
她拉着人不停地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像在对什么暗号一样。后来她狂笑着大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胡汉三是谁,但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是真的回来了。
她挂在怀镜身上一边哭一边亲,也不管周围还有好人多,她一直都是这样。后来被赶来的沈慧拽了下来,两人一边对骂一边哭。我站在廊下没忍住,像她一样哭了一回又一回。不只是我,好多人都哭了,连二哥和凌大人都哭了。
襄王复活后,休养了没多久便又忙起来了,用她的话说叫复工复产。明月坊接到的第一个活,便是一首叫《若梦》的曲子。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风摇雨落,此心何处停泊。
剑起刀割,却斩不断这因果,
看天地之间皆漠漠。
往事流转在你眼眸,
一边遗忘一边拼凑。
如我虔诚合十双手,
唯愿你能得到拯救。”
我问过她是不是真如傅归月所说,是众人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让她起死回生。她说是也不是,阎王听到了三十六万民众的祈祷,有人又拿自己的命抵了她的命。十年还一报,起因又还了结果,最后因果皆得到拯救。
原来除了我们,还有那么多人。二哥说或许不止余皇,在龙骧受过王爷恩惠的人也参与了祈祷。可王爷并未去过龙骧,二哥又说是她的理念,远行千里,惠泽苍生。
我还问过李峥,户部在那段时间里并没有收到死亡报告,至少京城和周围几个州县是没有的,那么又是谁抵了她的命?
襄王身上总是有太多太多的不可思议,她还给傅归月唱了一首歌。在宫宴上,她说是代一个朋友唱的。那首歌不是我合的,好像是傅归月自己合的。我知道,傅四公子琴棋书画,策论音律皆有涉猎。
我也得幸参加了宫宴,襄王说此番重生多亏了百姓,宫宴过后,她将继续南下尽己所能回报更多的百姓。我也报名参加了她的南下团,但还是被筛掉了,她希望我继续在教坊司,混够三年资历早日告别罪身。若是她的希望,那我便努力去做。
我不知道她的那首歌是替谁唱的,但我听到她对傅归月说“她试过去救你,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做”还有“谢谢你们的成全”没有人知道她说的人是谁,连怀镜都不知道,但应该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因为唱着唱着王爷和傅归月,都哭了。
“想是你,念是你,星辰大海是你,
留下第一滴泪还是你。
茫茫的人海里,我只为你悲喜,
为你阻挡人间锋利,受了伤也要相遇。
多希望能放下你,梦里心里都不是你,
月光不再抱你,时光催毁了你,可是我那么爱你。
熄灭双眼还要看你,淹没双耳还要听你,
断首疼出新生,我还想要保护你,困住灵魂还要爱你。
星辰里大海里,我是枯萎的鱼,
留下第一滴泪是分离。
茫茫的人海里,我只为你悲喜,
为你阻挡人间锋利,受了伤也要相遇。
我曾默默无语也曾满心欢喜,
我曾毫无指望的爱过你。
牵手来空手去,寂寞的天和地,
留下第一滴泪是分离。
宿命里轮回里,星辰大海是你,
为你挡下人间锋利,再多伤也要重遇。”
或许傅归月会和爱他的人重遇,就像襄王还能够站在这里,她总能一次次创造奇迹。而我也会按照她的心愿好好生活,尽己所能,报效国家。只要她想的,我都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