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瞬间,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我茫然立于闹市中央,四周商贩吆喝声与远处丝竹乐声交织成网。
忽地,一抹白影刺破嘈杂闯入视野。
“砚清?”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不对!是匹白马!
马上之人非但不减速,反而扬鞭直催,马蹄声如雷直奔我而来!
我踉跄跌坐路边,碎石硌得掌心生疼。
好险!那鬃毛几乎擦着我鼻尖冲过。抬眼望去,白马正停在酒楼前,马上之人锦衣华服,好不威风。
我拍着尘土跳起来,“你瞎啦!赶着投胎也没你这么快啊!”
那人闻声回头,热趾高气扬地睨着我,眸中尽是轻蔑之色。
“小叫花子要钱的?”
我要你——
“咳咳。方才你差点撞了我,请你道歉。”
“道歉?”他突然摇头大笑,“这真是我江御白此生听过最可笑的话了。”
银光破空而来,我偏头躲过,那锭银子“咣当”砸在身后墙上。
好家伙,再多半寸就能在我俏丽的脸上开道口子。
“拿了钱快走吧。”
欺人太甚!
我箭步上前攥住他的华服,借力一拽!无知小儿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引得大街上的路人捧腹大笑。
“没人教过你与人说话平视是基本礼貌吗?蠢货。”
“你!你居然骂我!”
“骂你怎么了?老娘还要揍你呢!”
说罢,我举起拳头作势要揍他,他吓得赶忙捂住头。
我轻蔑一笑,收回手。
“没本事就谦虚点,小心出门被泼粪!”
“你!你诅咒我!”
江御白气得声音都抖了。手又不敢指着我,怕我一出手,他来不及拼命护住脸。
我转身摆摆手,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教训不懂事的小辈而已,不客气。”
想不起我来京都干嘛来了,不过皇城所在,城中街巷尽是新鲜玩意儿,我打算先虚度几日光阴,待记起自己干嘛来的,再去考虑下一步。
我喜欢听书,茶楼酒肆家家的说书人各有千秋,我能一听就是整一天。
这日,说书人正讲起大将军贺祈骁驻守边疆和娶妻纳妾一事,隔壁桌说得比台上火热,我听得那叫一个入神。
忽地,门口晃进一道白影。掌柜的忙不迭迎上去,屁颠屁颠地招呼恭维。
想必是什么权贵,我也没在意。
谁知那白影逐渐向我靠近,直接在我身旁的空位落座。
“姑娘让本大人好找啊。”
这声音……我扭头一看,可不正是三日前街上那个差点挨揍的江御白?
他招呼茶博士上了壶新茶,主动分给我一盏。
但江御白看来这不叫分享!叫施舍!
“姑娘喝的什么茶?劣等绿茶?喝这壶吧,方山露芽,朝中贡茶,寻常人喝不到的。”
我翻了个白眼,继续啜我的劣等绿茶。
“本大人乃江家之主,江御白。姑娘叫什么?”
我横他一眼,懒得搭理。
“我在问你名字呢。”
“你问我就得说吗?还有你那什么态度,是问话的态度吗?”
他没好气地瘪了瘪嘴,迅速恢复仪容,竟露出个堪称温柔的笑,道:“我心悦你!”
手中的茶盏顿住,我惊愕地看向江御白。
他沉了沉气,正色道:“那日多有冒犯,本大——我特来向姑娘赔罪。”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这人莫不是疯了?还是朝廷贡茶里面有毒?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要告诉吗?可眼下我更好奇这个人到底抽什么风?当街挨骂还能生出爱慕??
“为……魏风。”
他眼睛一亮,欣喜拱手道:“多谢姑娘!”
茶楼一别后,我总能在各种地方巧遇江御白。巧合得离谱,让我不禁怀疑是他刻意跟踪我。
唉,魅力太大,果然是种烦恼啊。
我对着河面倒影捋了捋鬓发,叹道:“南风啊南风,你已经修炼成了不需要动手,男人就主动贴上来的仙术吗?”
自我肯定完,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差点恶心干呕出前夜的晚膳。
但他真的好烦啊!能不能别跟着了!
我加快脚步,试图摔倒一里外暗中跟踪了我几天的人。
那些人应该是江御白派来的,时刻盯着我的动向,好让江御白与我上演一出偶遇。
我左拐右拐,也不晓得拐去了什么贼窝子,一脚跨进去,四五个壮汉正磨刀,唰地一下全部抬头看我。
刀刃落下时,我转身要跑,跟来的江御白二话不说冲上来挡在我身前。这个缺心眼的,居然徒手去接劈来的大刀!
“你傻了吗!空手接白刃吗!”
他喘着粗气,血从虎口滴落,而对手只是冷冷擦拭刀锋,缓步逼近。
“魏姑娘快走!我来拦住他!”
他挡在我前面,声音都在发抖。
好嘞!我拔腿就跑。
是他要我跑的……
但,好心的我还是拉上他一起跑了。
“打又打不过,何必逞能?”
跑远后,我拉着他坐在深巷里的木箱子上,用羽带替他包扎伤口。江御白闷哼一声,却还强撑着笑。
“江某惹姑娘不开心,一心想着赔罪,没顾虑太多。”
改自称了?长进不小啊。
他忽然仰起脸,苍白的唇扯出个虚浮的笑:“魏姑娘……肯原谅我吗?”
这神情莫名熟悉。
仿佛何年何月何日,某个仙人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大概也曾为了获取我的原谅努力过吧,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
突然好想见他。
“魏姑娘?”
江御白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不回答只是笑,慢条斯理地将江御白扶了起来,方才羽带已经默默治好了他身上的伤。
“以后量力而行吧,大人不是铁打的身子,安心靠脑子吃饭过活吧。”
我起身正要离开,手忽然被他抓住,我微微一愣,回头懵然地看着他。
“再陪我说说话吧,好久没有……和人这么舒心的交谈了。”
“曾经贪生怕死,可真当求死不能,又带着折磨人的回忆苟活下去……倒不如死了轻松。我猜,凡人和神仙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吧。神仙之所以成仙,因为耐得住寂寞,看得惯生死。但凡人不能,所以祈求长生,祈求来世。”
“他拒绝了我的成亲请求,不就拒绝了我的情义,否定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感情吗。既如此,我何必再见他。老死不相往来,不正正好?”
察觉到我的一大堆话有些沉重,我朝江御白笑了笑。
“不必在意,当我自言自语说了些无聊的话。”
可他面上的心疼依旧不减,甚至,陷入无缘由的自责。
我不由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屁股,问道:“怎么这副表情?”
“我在想……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
我抬手打住他的话,扬起一抹笑。
“我不是想成亲,或者有一个安稳的去处。只是他……而已。”
只因为是他柳砚清,仅此而已。
“所以,你不可以。若真是可怜我,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
脑袋里一瞬间乱乱的。
又想起了医鹿山梅林,与柳砚清发下毒誓至死不见时的场景。
唉,戾气行事可不是好毛病啊。
告别江御白,我愣怔地走在大街上,余光瞥见一位姑娘径直走来停在我面前。
“贱人。”
“啊?”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记耳光落在我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我掀翻在地。
我捂着脸懵懵地坐起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目眦尽裂的姑娘。
“姑娘……认识我?可我并不认识姑娘你啊……”
“你这勾引人的狐狸精!妖女!”
“啊?”
她对着我说的,是在骂我吧?
此时,从街角寻来的江御白见状,疾步如飞冲上来扶我起身,忙关心道:“你没事吧?”
而后倏地,目光如刀剜过面前一脸惊愕的姑娘。
“韩婻!你疯了不成!”
江御白一把推开眼前名为韩婻的姑娘。
韩婻脚步不稳地后退了几步,眼中的光影被堆积的泪水模糊,难以置信地盯着江御白。
“有没有哪里伤着?”
江御白握紧我的手,满脸关切。
可我的目光总不自觉看向韩婻。
她看着江御白与我交握的手,嘴角垮塌,却扬起下巴轻笑。
“什么狗屁海誓山盟,大人这是要同别人实现吗?”
愤怒的女人脸上瞬间挂满不合适的泪,我慌忙挣脱他的手,掏出绣帕递去:“韩姑娘你没事吧?”
“滚开!”她打开我的手。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江——”
“别跟我说话!”
又一耳光扇在我脸上,耳朵嗡鸣半晌才恢复。
“你懂什么?不懂就给老娘把嘴闭上!”
路边看戏的人抱着双臂冷哼道:“飞扬跋扈惯了的人,怎么可能听得进别人的话。”
又一人道:“这姑娘也是,都被打了还不知道还手。”
还手?她定有自己的理由,眼前的姑娘不像有疯病,定不会无缘无故打我,她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怎会露出这般神情。
况且,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反复告诫自己,此人并非恶人。
“韩姑娘,你听我解释啊……”
“滚!有多远滚多远!”她猛地又将我粗暴地推开,“你他妈聋了吗!走开,恶心的女人!!!”
她脚步虚浮地消失在街角尽头。
我弯腰拾起沾尘的绣帕,江御白想要上前扶我,我却退后一步躲开。
“江大人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他神色复杂,低声道:“是我处理不当。韩婻……是老夫人擅自定下的婚事,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日光炽盛,比起我们的闹剧,大街上的人们似乎更急着赶去什么更热闹之地。
“那边好热闹,在做什么?”我眯起眼,望向远处攒动的人头。
江御白说:“贺家三将军回京,满城的人都赶着去给将军接风洗尘。”
“三将军?”
像是被什么拉扯一般,太阳穴撕扯得疼,疼到快要炸裂。
我揉着脑袋,疼痛的间隙脑海里闪过诸多熟悉却陌生的画面。花海雨夜,策马遨游……这些是什么?何年何地发生的?
“三将军他……叫什么名字?”
“贺祈源。”
那些消失的过往,分明像是被谁抹去,残片在脑海中时常突兀且特别。无论我如何用力地去想,依然模糊不清。
但此刻,潮水般的记忆涌来,我想起了过去,记起了那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了……可是,他为何,会活着?”
稍晚些时,天空下起了雨。我潜伏在贺府门口,时刻盯着那扇大门,期待一个人影出现。
一个打盹的间隙,没见到人影,倒看着一辆马车驶离贺府门前。
直觉告知我一定要追上去。
我索性收起伞,摇身一隐跟上马车。
小桥流水,杏花微雨,我从一棵柳树背后现身,望见身姿挺拔的少年执一柄青竹伞走过石阶。
“那么好的闲情逸致?”
学着江御白近些日子刻意上演的偶遇,我也打算来一出。
伞延压低,我款步从他对面走向他,纸伞即将触碰的瞬间,抬伞抬眸。
四目相对,似是前世之人,重启良缘。
“……姐姐?”
我惊愕回首,看向少年英气的脸。
少年将军的眉目在雨气中格外清晰,眸中却盛着陌生的澄澈。
“你还记得我?”
贺祈源稍稍将伞往后靠,露出整张脸说道:“姑娘该是被我年长,唤一句姐姐应该的。”
“仅此而已?”
“嗯!”
他不像在说谎。
贺祈源把我忘了。
“公子为何雨天来此漫步?”
贺祈源笑道:“清风舒朗,可解烦心事。而是——”他抿唇顿了顿,修红着脸看向我,“冥冥之中,感知到我今日应该来此。”
我是因为起死回生之术忘记了他,那他呢?本该长眠地下的少年,又是为何——
难道他也……被仙人施下了起死回生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