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终究没能等到贺祈源期盼的那一天。
天意早定,缘尽此生。
这天地万物都心知肚明,唯独困在这场梦里的我和他,执迷不悟。
我竟未能察觉这不过是一场幻梦,只能眼睁睁看着结局在眼前落幕,如同看着最后一瓣梅花坠入寒潭,再也寻不回。
刚出环州城,我们便遭伏击。敌众我寡,贺祈源当机立断,揽着我策马突围。
“抓紧我!”
马蹄踏起烟尘,辽阔的旷野避无可避,唯有奔走。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正中马腿。骏马嘶鸣着栽倒,我们双双坠地。
千钧一发之际,贺祈源旋身将我护在怀中,自己重重摔在砂石之上。
追兵渐近,他解下腰间匕首塞进我手里。
“若我不在,就让此刃护你周全。”
“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跃起。
身形如燕掠起,凌空三脚踢向对方胸口,一记回旋踢又将一人踹飞数丈!手起刀落,最近的追兵簌簌倒地。
“快跑!”
贺祈源回身拽起我的手,带我继续狂奔。
猎马逼近,可人的双腿怎敌得过战马?转眼间我们又被团团围住。
贺祈源始终抬臂护着我,时刻紧盯敌方的动静。
要用仙术吗?可仙界规定凡间不可使用任何法术。
生死存亡关头谁还管那些!
我抓上臂弯,没料抓了一手空。
嗯?我的羽带呢?
懵然间,猝然的一支箭从我眼前擦过,霎时让我头脑一片空白。好在贺祈源眼疾手快,将我一把推开,完美躲过。
“南风!待会我杀开血路,你只管往东跑。一路跑,就能看到军营,然后将情况告知安桥。”
说罢,他宛若游龙般腾身而起,刀锋所过之处,血花飞溅。我看得心惊胆战,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动作。
红色的发带随着少年的动作浮起坠落,金戈交击声不断,叫人忘了喘息。
突然,锋剑划出一道寒芒,贺祈源急忙横刀格挡,却见剑尖陡然变向,直取方寸!
“祈源————!!!”
刀刃入肉三寸,鲜红在眼前划出一道弧线。我听见骨骼碎裂声,血腥气盈满鼻腔,浑身发冷。
贺祈源闷哼一声,反手一刀了结了敌人,这才踉跄着单膝跪地。
我慌忙扑上去接住软摊的身躯,血黏腻的触感浸染我按压在他胸膛的掌心。
“你是傻子吗!干嘛拿肉身挡箭啊!你不知道人被杀会死吗!”
他轻笑出声。
“我说过……得保护你……若没挡下,受伤的,不就是你吗……”
他猛地啐出一口血沫,鲜血染红了苍白的唇。
我颤抖着用指尖抚上他的脸,感受指腹下的温度如冰霜凝结,绝望如潮水涌来。
为何要把羽带留在阿婆家?为何没了羽带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哪算哪门子的仙,比凡人还不如的废物!
我不断扪心质问自己,掌下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怀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刻就像块失去光泽的灵石,黯淡无光。
原来,他也会哭。
直到看到他眼角留下眼泪的此刻,我才忽而惊觉,他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孩子啊……
三千年的仙,被十九岁的凡人以命相护……
到底要自愧到何等地步……我如何偿还得起?
“没想到,你当真是九天来的仙女啊……”
贺祈源将我的手拉到他胸口的位置,拇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似是不舍,想在最后的时刻永远记住我的触感。
“此生最遗憾的,便是没能触碰你……只表白了心意,只说我娶你,还没问过你……若有来生,我想娶你为妻……好不好?”
我哽咽着连连点头。
他扯着嘴角,露出一抹难看的笑。
“此生你心里没我,我知道……若有来生,我想早点遇到你,抢在那人之前,与你相恋……可你似乎,不会轮回……”
说话之人的声音渐弱,呼吸渐歇,仿佛在下个瞬间便会彻底消散。
我摇晃着他的身躯,哭喊着叫醒他。
“祈源?贺祈源!你别睡啊……醒过来啊……看我啊……你不是想跟我成亲,想摸摸我吗!你摸啊……你睁开眼看着我啊……”
怀中靠着我的重量稍稍一沉,我艰难呜咽着垂下头,贺祈源的脑袋无力地靠上我,再无动静。
我再也听不见沙场的风声,孤魂游荡,所有亡灵皆停下脚步聆听我的哭声。
“仙子节哀。”
黑无常站在我身后,后面远处跟来一身白。
我抬起婆娑的眼望向黑无常:“我要救他。告诉我办法。”
“天命难违。”
“有!一定有!”我重重叩首,额头抵在染血的泥土上,“你告诉我……求你了……”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黑无常索性蹲下身,黝黑的手指擦去我脸上泪。
熟悉的动作,却是不同色彩的人。
黑无常侧目垂眸看了眼贺祈源,语气淡漠地说道:“人各有各的命数,他的命,止步于此。若是逆天改命,注定的结局依旧不会变。”
我不想听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想知道有没有救他的办法。
我打开黑无常的手,打横抱起贺祈源,离开这里。
“你去哪儿?”
“去找能救他的人。”
“大仙不会应允的。”
“我知道。”我吞咽下喉中的血腥,“我去找砚清。”
“大仙也交代过,不许柳仙人帮你。”
我猛然顿住,不可置信地回首。
“爹爹已经知晓此事?”
黑无常微微颔首。
唇齿微张,我欲言又止,最终将目光投向方才跟在黑无常身后的白影。
“那你来做什么?就为了告诉我实情吗?砚清……”
柳砚清低垂着眼帘,轻声道:“嗯。”
我仰头冷笑。
果然,还是我修为尚浅。他们早知今日之事,潜伏在暗处等我戏剧落幕。
就我。像个白痴。
“我不为难你,也没理由逼着求你,我自己想办法。”
我抱紧贺祈源径直越过他身侧。
“南风……”
他伸手欲拦,我猛地驻足。
“什么狗屁起死回生?!这不能救,那不能救的!”
喉间的刺痛几乎将我撕裂。我努力抑制喉咙里的哽咽,深呼吸,完全避开柳砚清近乎可怜的眼神。
“你不要再出现了,我暂时不想再见到你。”
我抱着贺祈源回到最近的荒村,将他安置在一座破败的庙宇里。夜深人静时,我跪在村口古井边,还未开口,黑无常的身影已从阴影中浮现。
“我要救他,告诉我办法。”
“西洲孤岛,一个守护着起死回生法术的氏族。”
“在哪儿?”
“东边儿。必须靠双脚穿越旷野,抵达尽头,大江对面即是西洲孤岛。我可以送仙子一程。”
我回头望了眼庙宇的位置,黑无常了然笑道:“仙子放心,那地方不会有凡人去的。”
我沉默颔首。
“不过,”他话锋又转,“贺家讲究落叶归根,仙子当真不将他送还?”
思忖片刻,我看向黑无常:“如果归还,我还能救活他吗?”
“当然可以。只要魂魄归位,重塑肉身嘛,不过捏泥点水的事。”
“……你当我是女娲娘娘吗。”
黑无常意味深长道:“重点在魂魄。肉身……终归是副皮囊。”
他从袖中拿出一支发簪给我。
“这是什么?”
“白梅步摇。仙人施加了法力,可帮仙子挡去一些伤害。”
仙人?柳仙人吗?他还真是好心。
“我不要。”
黑无常反倒直接插进我的发间,玩味道:“还是拿着吧,小心没走出旷野,人没了。”
当夜,我悄悄将贺祈源送回贺府。府中恸哭声彻夜不绝。
后来,贺家人把贺祈源葬在关外的花海中。据说是他生前特意选的安葬处,如此,春来之时,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在风中轻轻摇曳,与他一同等待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
裙摆在风中逐渐残破,直到它彻底碎烂在风中,的我也终于抵达了旷野的尽头,江河悬崖边上。
接下来该怎么做?
西洲孤岛如远隔千里之外,溃烂的双腿几乎荒废,只能迈出一步,我该如何抵达对岸?
江河下面是地府,他应该去了那里。是不是只要跳下去,就能抵达地府,寻到他,带他回来?
就在这时,江雾忽散。在心中反复描摹的眉眼清晰地闯入视线。
江对岸有人,那人……是柳砚清?!
白梅树下,仙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宛如轻云蔽月;飘摇似流风吹卷雪花。他在隔岸,我在旷野,却沐浴在同一阵来自西洲孤岛的梅香风中。
原本害怕的心在一刻间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仙……那才是仙人的样子,而我……”
我闭上眼,挤出眼眶中堆积已久之物。
残破的身躯,扭曲的魂魄,丑陋的模样。活了三千年的南风仙子,苟活一生,到最后,便是把自己折磨成这副样子。
“神仙也会堕入轮回吧……让我做朵朝生暮死的野花吧……会生老病死的凡人,没有关押我一生的蓬莱第几宫,没有求死不能的无助,没有……没有不敢爱人的懦弱……”
溃不成声,消弭于天地。
纵身跳入江河时,眼睛片刻不离盯着那抹白色,就在即将没入冰冷的江水时,我清晰地看见那抹白色朝我飞来。
“砚清……”
伸出的手只抓住满掌寒凉江水。
至此,我与贺祈源的第一重梦境结束。
“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
我们,再次重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