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拓跋枭熟睡后,我隐去自己的气息,悄悄挪向门口。
我不敢使用仙术把自己变回贺祈源身边,生怕被神界的仙发现,通知爹爹把我抓回去。羽带也留在阿婆家好保护她,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躲开帐外的守卫逃跑了。
月明星稀,正是困意上头的时候,哪怕值守的守卫也忍不住连连打哈欠。
此处距离赵国的军营不算太远,一路奔走,天不亮便能抵达。
我虽然不认识路,平常出门全靠羽带指引,但朝着南边走肯定不会错。
尽管我靠猜的。
从拓跋枭的军帐中全身而退,我咽不下这口气,出门后踹翻堆砌在一旁燃烧的篝火,引燃帐布纵火军营。熊熊火光照亮黑夜,就连数里外都看得到。
踏着明路我一路狂奔,跑得极其顺畅,全然不管身后此刻乱成什么样。
直到视线中闯入一抹熟悉的身影。
“少将军!”
“南风姐姐!”
相对狂奔的人撞在一起,我稳稳地闯入温暖中,被他接住。
“你来找我了吗?”
他一时不语,只安静地望着我。反倒我原本还沉浸在喜悦中,愈发被他看得不自在。
“别……一直看着我啊,你说话呀。”
贺祈源眸中盈满笑意,悄无声息地靠近,捏住我的指尖。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担心死我了。”
“别死不死的,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呢。”
黄沙漫天,我们相拥彼此,舍不得分开。
可局势不等人。
贺祈源口哨呼来战马,拦腰将我抱起翻上马背。
“我们去哪儿?”
“这里最近的是环州,我们去那儿。”
“好!”
抵达环州时,天光破晓。倦困的两个人决定找间客栈歇息。
“一间房?一张床?!”
纯情少年的脸嗖的涨红,感觉下一瞬便会充血过多晕厥过去。客栈老板深表歉意,说愿意给我们多一床被子。
我正准备答应,贺祈源突然把我拉到一边。
“今日,我不叫你姐姐,你也不许叫我少将军。”
有些诧异此时此刻他突然提出如此要求,我忍不住问道:“为何?”
“怕别人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跟你……是姐弟关系。”
我偷偷看了眼客栈老板,又看看贺祈源。
这孩子,一个人想得还挺复杂。
“你当真这么想的?”我歪头故意逗趣他。
被我识破的少年羞红着脸,偏过头留给我一条精致的下颌线,道:“……不是。”
就喜欢看纯情少年害羞的样子。
我抿唇偷笑,伸手戳了戳他微微充血的脖颈。
“罢了,我答应你了,祈源。”
贺祈源揉了揉鼻尖,支支吾吾道:“南……南风。”
虽然我清楚贺祈源不会对我做什么,但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悄悄攥紧了被褥的一角。暗自期待着什么发生……
迟迟没有动静,我睁开眼描摹相隔较远的那张脸。
他快要滚下去了……
不止隔得远,他甚至拿了床被子隔在中间。到底是怕自己行不轨之事,还是怕我对他不轨啊?
似乎是一边手臂压着不舒服,贺祈源闷哼着转过身来,将睡颜摆在我眼前。
好想捏一捏。
细细想想,我这不趁人之危吗!
正要收回手,手指却被他顺势捉住。
“南风。”
扑通、扑通、扑通。
什么在响?我的心吗?我又不是纯情少女,紧张个啥!
“安心睡吧,我不会越界的。”
“……”
一觉结束,他当真一点界都没越。
睡了一上午,天突降暴雨。我们决定在环州逗留一日,明日一早去山上的寺庙拜拜。
清晨的阳光洒在柔软的被子上,雨后的阳光格外明亮,客栈的窗户被打上耀眼的光,我懒懒地伸了个懒腰,睁开眼迎上那张偷笑装睡的脸。
“我知道你醒啦。”
他睁开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柔声道:“南风姐姐早!”
“自己定的规矩,忘了?”
“我说的昨日,此刻是新的一天。”
我被他的强词夺理哽住,无可奈何地笑了声。
空气中,清晨的湿气弥漫,濡湿润湿了环州府小石街上的细绒青苔。
登高途中,我三步并作两步沿着台阶向上,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任由那股沁人心脾的湿润占据呼吸。
“祈源,你听!”
“寺庙的钟声吗?”
“嗯!”
隔着竹林,微微的钟磬音传入耳,寺庙墙上印着斑驳树影,我驻足聆听,声音似乎想飘向更远的地方。
我回神,看向身后稳步行进的人。
贺祈源步履沉稳,面容轮廓都被朝阳所勾勒,爬过半山,他倒一点不觉得累。
“少将军体力就是好。”
“累了吗?我可以背你。”
“等我一步也走不了了,就麻烦少将军啦。”
“不麻烦。我巴不得……咳咳,巴不得一路背着你。”
只是两三级台阶的距离,我看着他的五官轮廓一点点被清晨丝线般的光缠绕洇染,微微勾唇,捏住我的指尖。
红墙黛瓦松竹流水,都浸润在朝物中,像他画卷中的山河美景,徐徐展开。
“祈源。”
我们并肩坐在寺庙后山的一块青石上,望着山下人间。我出声唤他,他看向我。
“若是信得过我,可愿把心事讲给我听?”
贺祈源轻笑:“何来的心事?我正欣赏山河美景呢。”
“骗人。”我伸出食指点了下他的鼻尖,“我法力薄弱,虽帮不上你,但接收你的苦水,还是做得到。”
他勾着唇角沉下眸子。
“有位从小一同长大的友人……触犯了军令。”
军令如山,凡违者斩无赦。
贺祈源的部队驻扎在偏西的位置,与贺祈骁、贺祈安的军营相隔较远。两军随时有情报往来,以便随时出军支援。
“那日我匆忙赶回营,正为此事。东凉巫蛊师潜入营中,蛊惑人心,逼人生咽毒蝎,活生生折磨致死。虽说安桥及时发现,制止了事态扩展,但……”他轻叹一息,“我万万没想到,背信弃义之人,竟是自己十多年的友人。”
贺祈源深知大哥的性子,也心知背叛之人罪不可恕。
少年将军重情重义,军营上下一视同仁。初遇那日也证实了,不顾自己将军的颜面,既是百姓的要求,必然义不容辞。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握住他颤抖的手,无声安慰。
他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从他的眼眸中我竟看到了看透生死的了然。
“我没关系的。”
“友人判决,你又急着来寻我……怎可能没事。”
贺祈源淡淡一笑:“故事还没讲完。”
那日。
秋风卷着黄沙,呼啸着掠过军营。校场上,黑压压的士兵列队而立,鸦雀无声。高台上,大将军贺祈骁一身玄甲,面色冷峻如铁。
“带上来。”
随着一声令下,两名亲兵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走上高台。那人被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贺祈源站在兄长身侧,垂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那是聂篙,他的挚友,他的副将,如今却成了全军公审的叛徒。
“认贼作父,罪不容诛,纵是皇亲国戚也照斩不误!今日杖杀聂篙,以儆效尤!”
贺祈骁说罢,目光落向身旁面如死灰的贺祈源。
人出自三将军营中,自然要他亲自动手。
贺祈源沉默不语,挣扎苦恼许久,手中棍棒砸落地面。
“大哥……恕我无能,另寻他人动手吧……我做不到。”
贺祈骁厉声呵斥:“这都做不到,如何上阵杀敌!若是敌人装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你也要心软吗!”
“我……”
他想说那不一样。
可有哪里不一样?
贺祈源僵硬地走下高台,接过亲兵递来的刑杖。那根乌黑的木棍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聂篙被按在刑凳上,他艰难地抬头,嘴角竟扯出一丝笑意。
年轻的将军望向地上的友人,对方满脸血污,却对他轻轻摇头,眼中是熟悉的安抚。
“祈源……是我背叛了你……是我……”
聂篙的声音微弱得只有近处的人能听见。
“那不是普通的毒蝎,是可以治疗东凉巫蛊之毒的解药……那些人中了毒,我才想了这办法……是我愚笨,轻信了东凉……”
贺祈源的手臂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刑杖。身后,贺祈骁的视线如芒在背。
“祈源,动手。”
刑杖被高高举起,却迟迟无法落下。
聂篙的眼神平静如水,早料到今日的局面。可就在这死寂的一刻,他突然用尽全力大喊:
“赵国没有未来!皇帝昏无能,我们用血肉守卫的山河,他执笔一挥就能拱手让人!若没有贺家军,东凉人早就攻下京都,夺去天下!可我们费时费力换来了什么!是十年如一日,连家都不能回!!”
“聂篙!!”
全场哗然。贺祈源震惊地瞪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一道黑影已从他身旁掠过。贺祈骁拔刀出鞘,寒光一闪——
“噗嗤!”
刀刃划出寒光,血溅三尺。
聂篙的胸口被长刀贯穿,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
“动摇军心,死不足惜!”贺祈骁冷声道,猛地抽出长刀。
聂篙倒在血泊中,嘴唇蠕动着。
“祈源……”
垂死之人的气息微弱如游丝,染血的手缓缓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
身旁是大哥,地上是友人;一面是大将军,一面是背叛者。
可是……
贺祈源倏地单膝跪地,眼眶发热,不顾周围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一把抓住那只冰冷的手。
“我不想被葬在边关……我想回家……求你……娘亲……在等我……”
“我答应你!我带你回家!我带你们回家……”
他声音哽咽,却不允许自己掉眼泪。
身旁的大将军厉喝道:“祈源,松开他。”
贺祈源只更紧地握住聂篙的手。
“他已经死了。”
“你怀中的是叛徒。”
“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拳风呼啸,贺祈源的头猛地偏向一侧,喉结滚动咽下呻吟,身体俨然不动。鲜血从鼻孔流出,染红干裂的唇瓣也绝不松手。
贺祈骁怒不可遏:“方劼和李昰呢?!”
军阵中走出两人,小名为“鲍渔”和“单贝”的两人,常年跟在贺祈源身边。
“把三将军拖走。”
“是……”
贺祈源怔愣不动,方劼叹了口气,和李昰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强行拉开。
他被半拖半拽着离开校场,回头望去,贺祈骁正站在高台上,冷眼注视着士兵们处理聂篙的尸首。
谁对谁错,好像已经不需要去追究了……
贺祈源叹了口气,语气平淡道:“大哥心里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在聂篙开口的瞬间,就失了理智。”
我静默地望着他,等他继续。
他仰首望向远处:“东凉势力逐日壮大,新上任的大将军骁勇善战,比拓跋枭还胜几筹。我尚可与他匹敌,可若我一死,军中无人是他的对手。大哥驻守边疆多年,遍体鳞伤。二哥虽智谋过人,却更适合运筹帷幄。”
他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清楚,都明白——‘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真正的危机,从来不在外敌。东凉,不过是盛世倾颓的引子之一。
我迟疑道:“那和亲呢?历朝历代皆有以姻亲止戈的先例,赵国皇帝难道不曾考虑?”
“清漪公主吗?”贺祈源苦笑,“以她的性子,怕是会被退婚吧。”
……的确。
因聂篙体内藏有蛊虫,死后尸体需立刻焚烧。我感知到不安的那天,恰好是焚烧的日子。
“祈源。”
操练场中央,贺祈源盘膝而坐。抬眼瞥见来人,又垂下眸子。
“安桥啊,找我何事?”
宁安桥站在他身边,平淡道:“无事,看看你的伤势如何。”
“无事。”
贺祈源掐了把脸颊上的肉示意,闷哼着起身猛拍了两下屁股上的灰。
“我去巡视了,晚点见。”
“等等!”宁安桥叫住他,“那天你和那阿婆说的南风……是谁?”
“哦,我在京都认识的一位姑娘。”
“此番回京,不是为商议与清漪公主的婚事?”
“未成。陛下政务繁忙,推迟了。”
“如此。”
贺祈源粗略打量宁安桥的深情,“怎么了?”
“没,只是响起一位故人,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风。”
思绪回到眼前,又是一记钟声。
贺祈源忽然伸手扣住我的五指,低头看我。
“此战必胜。届时,南风与我一同回京。”
灼灼目光望来,夺走我心下所有注意。
“我灰正式向陛下提出解除与清漪公主的婚约。”
“你——来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