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漫天花海中,我和贺祈源站在土坡上,从日落前望到山雨欲来。
云海之巅,白雾茫茫,我望着那片虚茫出神,直到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
贺祈源轻声道:“回吧,待会儿着凉了。”
“嗯……”
他指尖微动,却在瞥见我神色时悄然收回了欲牵未牵的手。
“姐姐在想什么?想那么入神。”
“没想谁。”微沉若思,我含笑看向贺祈源,“我们走吧。”
雨幕渐密,将我们的背影模糊在迢迢归路上。没察觉到我不小心走漏的心声,坦白了我在想谁。
某日暮色四合时,田野间的蛙鸣阵阵,天空泛起火烧云,一点点浸染蓝天。屋外传来马蹄声,三人一同望向门外。
贺祈源大步走出,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利落下马,单膝跪地,三言两语便将前线军情禀明。
当他再转身进屋时,眉宇间已凝上一层寒霜。门外的人马肃立等候,战马的响鼻声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我心下了然,问道:“要走了吗?”
贺祈源沉重点头道:“战事告急,营中又生变故。我必须即刻回营助兄长一臂之力。”顿了顿,又急急补充,“但等局势稍定,我定快马加鞭回来见你!”
“将军可要信守承诺,平安归来啊。”
“嗯!我一定会的!等我。”
临别前,他忽然握住我的双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灼得人心头发烫。
“姐——南风。”
“嗯,你说。”
“我想——”
最后一句未说全,人已翻身上马。
残阳如血,将他策马远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消失在漫天霞光之中。
他想?他莫非想亲我?不会吧……
一晃半月。
残阳将褪色的窗花映成血色,我指尖抚过斑驳褪色的“囍”字,即景生情,忽想起那少年曾说的话。
心头萦绕着强烈的异感,有什么催促着我去寻他,定要寻他。
“我果然……还是去寻他吧。总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我也好帮他。”
身旁的阿婆劝道:“刀枪无眼,你去该有多危险呐!”
“可是——”
“安心呆这里等他回来吧。少将军既许了你,就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我当然相信他会恪守诺言,可假如天意不遂,贺祈源岂不是有危险!拓跋枭的性子我知道,野蛮无理、嗜血如命,若他亲临战场,贺祈源再厉害也不一定打得过他。
思及此,我不敢耽搁,趁着夜里阿婆入睡,将羽带留下后赶赴军营。
没了羽带指引方向,白痴一般的南风仙子码不准方向,在荒野里跌跌撞撞地乱闯。正懊恼着辨不清方向,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如雷。
铁蹄扬尘,数匹烈马将我团团围住。为首的骏马喷着响鼻踱步而来,马背上那人逆着光,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我不得不竭力仰头,才看清那张刀刻斧凿般的面容。
“赵风?”
“拓跋枭?!”
我攥紧拳头,双腿战栗,竟忘了逃走。
拓跋枭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忽然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冷笑:“你可让我好找啊。”
自我逃去霜洲地界后他竟又去找我了?不是已经确认我是游魂了吗?
我捏紧拳头,强压着颤抖问道:“你没把夏逸飞怎么样吧?”
“夏逸飞?”拓跋枭骤然目眦欲裂,“你如何认识他的?”
他在说什么呢?我怎会不认识夏逸飞?
“回答我,你如何认识夏逸飞的?!”
我无语轻笑:“不是你让他来军营接我去的东凉吗!”
“军营?”
他摆出一副当真不晓得我在说什么的莫名其妙脸。
拓寒光一闪,他已然翻身下马。粗糙的大手猛地揪住我的衣襟,将我整个人提了起来。皮革与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近在咫尺。
“罢了。既然让我抓到你,休想再逃。敢从我拓跋枭手里逃走,赵国公主是当真不怕我踏平赵都啊!”
我奋力挣扎,布料在撕扯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你不是认出我不是公主,又说什么胡言乱语!”
“你不是公主?”他眼神陡然锐利,“你到底是不是赵风?”
“什么赵风,我——”
有什么戛然而止。
一阵剧痛突然袭上太阳穴。视野开始扭曲,拓跋枭的脸分裂成三个模糊的影子。
待视线重新聚焦时,脑中一片混沌。
拓跋枭逼近掐住我的下巴:“快说!你如何认识夏逸飞的?”
“夏逸飞?”我蹙眉眨眼,“那是谁?”
“……”
拓跋枭的眉头拧成死结,突然将我整个扛上肩头。
我拼命捶打他的后背。
“啊!你干嘛!放我下来!”
他狠狠拍了下我的屁股。
“再装疯卖傻,我就地办了你!”
【祈离源殇】
军帐里。
“卯时并非吉时,将军要不选在辰时?吉时可利大军——”
年轻的将军一脚踢翻沙盘,踩在掀翻的桌子边沿:“敌军压境还在争论吉凶时辰?!这等肤浅无聊的迂腐之见,不如留着给你们自己刻墓碑!”
众人噤声,气氛肃杀。
此时,军医走进,高大威猛的躯体给原本压抑的气氛更添几分寒气。宁安桥扫视一圈,偏头示意暂退。众将如蒙大赦,仓皇退去。
贺祈源怒目圆睁一拳砸在柱上,愤慨道:“我才回京多久,一个个就成这副样子!我要是死了,他们还不得鬼迷心窍,接连败仗!”
“冷静,怒气降智,小心乱了分寸。”
“什么地方来的巫师?人抓到了吗?”
“东凉派来的,已经处决。之前营中相传所谓巫蛊食心之术,我查过了,不过是把活蝎塞入伤兵口中。”
“这群白痴这都信了?!那么想死?!”
“那妖人假称以毒攻毒,求生之人哪还辨得清真伪。”
贺祈源突然沉默下来,烛火将他紧绷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垂手思索:“恐怕不止巫师蛊惑这么简单,拓跋枭肯定还谋划了什么。”
清冷的帐内,贺祈源转身坐到椅子上,目光如死水般沉寂,一动不动。宁安桥久久凝视着他,待他作出决定。
“将军!”
帐外传来喧闹声,门帘掀开有人明晃晃地闯进来。
贺祈源霍然起身:“阿婆?!太危险了!您怎么一个人来军营?南风呢?”
阿婆苍老的手死死攥住贺祈源的手臂,喘着粗气道:“她担心你出事,一个人跑来寻你。可我那日好像看到东凉军,生怕她出什么事儿,就赶来找你了。”
贺祈源反手扶住阿婆,压住躁动轻声安抚道:“好,我立刻去寻她。阿婆暂且在营中歇息,待会儿派人送您回去。”
安顿好阿婆后贺祈源马不停蹄出发。
宁安桥抱臂倚在帐门处,望着贺祈源旋风般离去的背影,纳闷自语:“南风……是谁?”
云海尘清,山河影满。
三日前,边关朔风如刀,两军阵前战马嘶鸣,剑拔弩张。留下的残躯遍地,还不及马革裹尸还。贺祈源勒马沙场,极目四望。尸骸堆里寻不见一道特别的浅蓝,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更绝望。
“南风,你到底去哪儿了……”
【又拂卿柳】
云海之巅,白雾茫茫,隐匿其中的白衣仙人静立许久。隔着结界与时空的对视,不堪言、不敢言。
她应该是望不见自己的,可……如何做到的?
仙人叹息,并指念诀,召唤来山雨。
“花前月下到底浅薄,还需些……”
纯情少年与她还缺乏一个契机,光是花海告白还远远不够。话音未落,雨丝已缠上少年将军欲牵未牵的指尖,打断了情愫。
柳砚清这段日子不曾离开,时刻坐在云端盯着梦境中的人,看她忽而清醒忽而愚笨。
“仙子这是怎么了?”
黑无常盘坐在相邻的云头上,撑着下颌与柳砚清看着同一处,不解地问道。
柳砚清平淡解释道:“赤竹修为尚浅。能借梦托身已属勉强。有些偏差,自然难免。”
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下方的人影,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黑无常了然,拉长音调:“原来如此。”
远眺凡尘烽火,确认她夜奔成功抵达“目的地”后,柳砚清眸光微微黯淡。
“又是仙长的‘略施法术’?就非得她跑这一趟?”
黑无常走到他身侧,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暗想,不愧是“虐妻狂魔”啊,真把她一遍一遍推向虎穴呐。
柳砚清望着她跑远的背影,终是缄默无言。
想到什么,黑无常又问:“若非此举,结局为何?”
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银雪。柳砚清冰冷的视线里找不到一丝温情,答案呼之欲出。
“贺祈源不会死,他们……就此相伴一生。”
“到底是为了一己私欲啊,自私的仙人。”黑无常讪笑,“他死,你又救他,救下后,又许他们重逢……纳了闷儿了,闲得无聊?仙长才多大年纪,就耐不住年岁了?”
“桑竹仙子的预言中,最后一句虽不完整,但大意明了。唯有此举,可抵圆满。”
两度生,两度死,方可揭晓两道情劫,何为正缘。
黑无常冷眼讥讽:“可怜的仙子啊,选择我多好。”
柳砚清横他一眼,黑无常不以为然继续道:“与我共沉沦,做阴间双宿双飞的阴鬼。地府可没人界仙界那么多事端。”
“你对南风……真心?”
“不会吧?这次要让给我?”
“做梦。”
“开玩笑呢。仙长的占有欲,我可不敢轻易冒犯。若真要抢,你们不见得抢得过我。”
低沉森然的笑发出,黑无常在柳砚清身后踱步道,“看她对你痴心一片,于心不忍,忍痛割爱,爱不能得,得不偿失啊。”
柳砚清置若罔闻,黑无常骇人的脸猛地逼近。
“我可都清楚的。什么桑竹仙子,什么预言,什么圆满结局,皆是仙长的幌子罢了。”
两双眼睛如利刃般隔空相抵、绞杀,瞳孔里迸溅着无声的火星。
“为了试探她对你的真心,仙长真是做尽了缺德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