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祈源微微顿了一下,回眸看我。
“喝酒?什么时候的事?”
“……”
忘得一干二净吗。
不过也好。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后背靠上马车的门框,敷衍道:“梦里,梦见我跟你喝了几坛。”
他若有所思地侧过头看我一眼,嘴角扬起些许弧度。
“姐姐还是第一次跟我提自己的事。”
“梦而已,也没什么。”
“那也是第一次,我现在特高兴,想啪地让马儿再跑快点!”
昨夜酒过三巡,贺祈源说了堆莫名其妙的话后,毫无征兆地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招呼来娄苶把他带走后,我独自又喝了几盏,等到有困意后方回卧房休息。
谁料这孩子醒得颇早,天一亮就招呼人套马,说与我提前一日出发。
迷迷糊糊上了车,颠簸中睡了一觉,饥肠辘辘醒来后想问膳食安排,脱口而出反倒问起了昨夜的酒话。
我坐在他侧后方的马车内,而他坐在前头赶着马。商道平坦,车马跑得飞快。蜿蜒泥泞的山路他便降下速度,确保我的安危下平缓通过。
明明告诉过他不用顾虑我的,晓得我是神仙还把我当平凡姑娘对待,真是……
罢了,随他吧。
我跪直身子,悄悄挪到他背后。掌心变化出一根红绳,缠绕上他束在头顶的发。
“嗯?什么?”
他扭头想看,我按住他的头。
“别动,等我系好再看。”
系好也看不到,这马车上没有镜子。
我绕着他乌黑的发丝打了个精巧的结,那抹艳红衬得少年愈发英挺。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我不禁感叹:“不出我所料,少将军和赤红果然般配。”
又坐到他身旁,我从怀中摸出一枚温润的玉佩,不由分说塞进他衣襟里。
“这是什么?让我看看!”他急得要去掏。
我按住他躁动的手,“专心赶车,等下再看。”
他委屈地撇嘴:“唔——怎么能这样!下个驿站还有一个时辰呢,我等不及了!”
“玉佩!”
驿站,贺祈源坐在我面前,始终含笑盯着我塞到他怀里的东西,时不时傻笑乐呵,完全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我抿着茶打趣道:“少将军莫非第一次见玉佩?”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玉面,眉眼深情道:“姑娘送的,确实头一回。”
我心头微动,清漪公主竟从未赠过他信物?
贺祈源突然凑近,眸子亮得惊人:“姐姐跟我讲讲?为何送我这玉佩?”
我指着玉佩上的纹样解释道:“松柏长青,仙鹤延年,水源不竭,棋子,都是你名字里的意象。”
他郑重其事地将玉佩贴在胸前。
“我会珍藏到死的那天!”
我嗔怪道:“太沉重了吧……保个平安,替你挡灾。”
“莫非姐姐施加了仙术?”
“略施小术罢了。总而言之,若你遇着危难,需要它时,自会护你周全。”
“如果我一直不需要呢?”
“它便一直在。”
“那我宁可一辈子用不上它。”他脱口而出,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我的心不经意间被他自然而然流露的真挚与热忱轻轻捂了一下,闷闷的,热热的。
好像,是生病了呢?
除了夜里在稍作歇息,我们几乎马不停蹄赶回边关。通常我睡车内,他守在外头,怀中抱剑时刻警惕。
“真的能休息好吗?”
这夜,我忍不住掀开车帘,轻轻推了推闭目养神的少年,招呼他去内里休息,我来守着。
他立刻睁开眼,眸中毫无睡意:“姐姐辛苦一天,该好好休息。”
到底是谁辛苦一天呐,我在车头坐了一天啥事儿没干,累啥呀。
我无奈叹气:“我说真的,小心身子累垮。”
“姐姐在关心我吗?”他突然扬起嘴角,那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知道就乖乖领情。好歹我也是个仙,护住这辆马车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必担心,安心睡吧。”
“那……可是……”
见他还要推辞,我作势抬手:“再可是我只好打晕你,强迫你睡觉了。”
贺祈源立刻抱拳,笑得像个领了奖赏的孩子:“遵命!”
看着他终于躺下的身影,我轻轻挥袖,在马车周围布下一道淡淡的结界。夜风拂过,带着边关特有的干燥气息。
不知为何,守着这个“固执”的少年安睡,竟让我心头涌起一丝说不清的暖意。
“奇怪,为何会有罪恶感消褪的错觉?”
远远望见马车驶来,阿婆吓得一个激灵,踉踉跄跄就往地窖里钻。直到听见我熟悉的呼唤声,才颤巍巍地探出头来。
阿婆拍着胸口直喘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又是那东凉老贼!”
我连忙搀扶阿婆,正要介绍身旁的贺祈源,谁知老人家一听“少将军”三个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任我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更让人猝不及防的是,贺祈源竟也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无能,让乡亲们受苦。定当为全村讨回公道!”
“啊?”阿婆一脸茫然地抬头,“他们没死啊,就是被东凉人抓走了,也不知道关在哪儿……”
贺祈源猛地僵住,眨了眨眼,缓缓转头看向我。我立刻别过脸去,假装研究天边的云彩。
“我也没说是……死……了啊……”
天地良心,我真说过吗?应该……没有吧?
暮色渐沉时,贺祈源说筋骨都要僵了,提着剑到院前的空地舒展身手。
他挽了个剑花收势,剑穗上的明珠尚在晃动,衬得马尾高束的背影越发挺拔。
阿婆提了壶茶走到我身侧,眯眼笑叹:“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般玉树临风的江湖郎君,姑娘好福气啊。”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能把少将军请回来,又这般体贴入微,还说不是?”
我顿时红了脸,没敢接话,只将目光沉浸在少年的英姿中。
那夜,贺祈源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他当真会为了我去解除与公主的婚约?可我不见得会答应他,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吧?
更何况清漪公主说过,他们二人情投意合……
我是不是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啊……
贺祈源收起剑走向我们,道谢接过阿婆递上的茶。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他歪了歪头,在我面前走过来走过去,我的眼睛始终追随他,愣神得更厉害了。
贺祈源轻蹙眉头,直接端起茶盏抵上我的嘴唇,不轻不重,成功引起我的注意。
“怎么了?”
“姐姐你呀,总爱多愁善感,眉间皱纹都有了。”
“真的?!”
我慌忙伸手去抚平。
“逗你的。”
“……”
我猜想是习武之人的敏锐,我所有的心不在焉总瞒不过他,且被他第一时间察觉、化解。
“对了姐姐,明日跟我去个地方吧,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都说不用叫我姐姐了。”
他眼中闪过愉悦的笑意,说:“可每次我叫你姐姐,你都会开心,我也就乐此不疲了。”
开心?我……有吗?
指尖不自觉地抚上微微上扬的嘴角,这才惊觉自己竟真的在笑。
“可军营那边没问题吗?不该赶着回去?”
“放心吧,我捎了信去,有事到此寻我便是。”
什么时候捎的?我竟一无所知。
贺祈源始终不说带我去哪儿。
策马带我穿过蜿蜒的山路,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漫山遍野的金色花海在夕阳下燃烧,一直绵延到天际。他勒马停驻,转身朝我伸出手:“姐姐来,我扶着你。”
我被他扶下马背,只见他大步走向花海中央。晚风拂过,他束发的红色飘带在风中猎猎飞扬,棕色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边。
“南风——总有一天!我会站在敌人的尸骨上,让全天下都看着我,知晓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在那一瞬间,连无边的花海都成了他的陪衬。金色的光晕中,我恍惚觉得,自己也被这耀眼的光芒所吞噬。
他背对着落日的身影宛若天神临世,拥有征服世间的力量,
好像,连我也被他征服。
他忽然回头,朝我绽开灿烂的笑容。我怔怔地抬手挥了挥,却见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大步流星地朝我奔来。
“怎么了?”
“没,我在和你打招呼呢。”
他粲然一笑,突然握住我的手:“那跟我来!”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拉着奔向落日。衣袂翻飞间,不知跑了多远,可放眼望去,这片花海似乎永无尽头,我们的每一步都踏在怒放的花朵上。
“我很早之前就想带你来。”
“很早?多早?”
“见到你的第一眼。”
贺祈源盯着远方,不知是夕阳晒得他脸通红还是别的原因,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至耳根。
看着少年羞涩的模样,我也忍不住同他打趣。
“一起强身健体吗?”
他扣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大胆地与我肌肤相触。
“想告诉你我的心意”
他转身面向我,继而握住我的另一只手。
“待我功成名就之日,必以山河为聘,日月为证。待那时,我要让九州四海都传颂你的芳名,以这万里山河作妆奁,风风光光迎娶你过门!”
贺祈源的眼眸里,写满了认真。
话语间流露出的诚恳,承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他深切的爱意叩响我的心弦。
“万里山河,九州四海……”
我不自觉跟着喃喃。说来可笑,不过抢了公主的男人,确实会让全天下都记住我。
许是被少年的真挚打动,没有一丝犹豫,我用力点了点头。伸出小指,欲与他签字画押。
“我答应你,此生不成来世也行。啊!我不是咒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万事不能随人心意,假如!我说的假设啊!此生错过,来世我会主动来寻你的。”
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羞红了脸。
“轮回之后,你或许忘了我,可我还记得。”
我可是仙,堕不入地府,入不了轮回,不会忘记的。
贺祈源明白我的意思,高兴地扣住我的小指。两根手指紧紧相扣,在夕阳与花海的见证下,许下诺言。
他像是获得了绝世的珍宝,就着我的腰将我抱起举过头顶,在空中连连转了几圈。
金色世界里的他笑得格外灿烂,欢呼之余不忘喊着我的名字。
“南风!!你一定要嫁给我啊!!!!”
我沉溺在这份无私给予的爱意里,忘记了所有。忘记了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忘了我是谁。
更忘了所有人同我说过的话。
现在,从此刻起,我只想与他相拥,等待他功成名就的那天。
太阳西沉,无边的花海,象征着夜的云,正在慢慢吞没最后一丝光。
以及……
吞没完美梦境的最后一折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