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月华霜重

再去找贺祈源之前,还有一人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我一路打听,在路人厌恶的表情中问到了韩婻家的位置。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嫌弃韩婻,但我知道,她内里是个比任何人都温柔重感情之人。

模糊的记忆中,她带我吃茶看戏,待我极好。不过那时我并不唤她韩姑娘,而是江夫人。

如若是将来,此番必定要去跟韩婻解释清楚,万不可断了人家的姻缘。

“韩姑娘。”

韩府后院,侍女引我去见她。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乍一打量我,冷哼着别开脸。

我微翘嘴角,压下苦涩说道:“我要走了,但,放心不下你,特地来向你道别。另外,无论如何也希望你原谅我。”

韩楠似是听到天下最可笑的话,我的话音还未落,便嗤笑。

“惺惺作态!你们勾缠男子的手段,向来这般令人作呕么?”

我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她并未赶我走,我也就安然坐稳。

“是啊,恶心人……所以当良人出现,被拒之门外,也是理所当然。”

我自嘲似的接下她的话,继续道:“我和江大人什么也没发生,请你信我。虽然旁人皆说我风流成性,可我也想学万千痴男怨女那般,择一良人携手白头。此生匆忙,我想去报答前世未完的心愿。”

韩婻眉头紧皱,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呢?”

是啊,我在说什么呢,事到如今,说这些没用的话。

我沉沉叹了口气,起身颔首向她致谢:“韩姑娘能听我讲完,万分感谢。这些话,也只敢对你说了。”

她盯着我,脸上的神情慢慢松懈。

我从怀中掏出素白绣帕递给她。

当初见陈清芷,我想到了玉兰,便绣了花赠予她。

见到韩婻,我也想到了什么。只是匆匆,没来得及亲手绣上。

“这张绣帕赠予姑娘。若你不嫌弃,可绣些花草上去。”

她没接下,“我不会绣花。”

“你会的,我知道。”

我看向她衣袖上精细的芍药花,又说道:“就芍药吧,此花与韩姑娘极为相配。与江御白也是。”

韩婻唇角微弯,好似被我逗笑。

“你到底是何人?”

我轻笑,“我也不知道。活得像在做梦,浑浑噩噩的。”

话音落下,我看向视线黏着在某处的韩婻。

淡然的眼神在与我的视线交汇的瞬间,浮起微弱的光芒。

我扬眉浅笑道:“韩姑娘方才的神情,似乎在可怜我。”

韩婻移开视线,整了整鬓边的发丝。

话已带走,我也准备离开。

“叨扰了韩姑娘,告辞。”

“等等!”

她突然唤住我,眼底清凌凌映着悲色,唇瓣几番开合,终只低声道:“下次再见,我也送一方绣帕与你,礼尚往来。”

我皱眉莞尔:“下次……我不知还有没有下次。不过我记住了,多谢韩姑娘。”

“有的。我们一定会再见,所以你一定活下去。”

她眼中似有若无地流露出渴盼。

唇瓣颤抖,我仓皇侧首掩住骤然酸胀的眼眶,哑声答:“……好。”

今日无雨,天朗气清。

我坐在那日擦肩而过的石桥边沿,双腿悬空轻晃,鞋尖偶尔点过水面上,百无聊赖。

“姑娘?”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响起半熟悉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正对上贺祈源明亮的笑眼。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身旁,衣袂带起一阵清爽的风。

“好巧,又在这儿遇到你。”

我站起身,故作好奇问道:“这位小公子,我们见过吗?”

他急急道:“前些日子,也是雨天,我在桥上与姑娘四目相对、擦肩而过过。”

竟然不学寻常搭讪的人那般编些拙劣的借口。

好实诚的孩子。

“仅匆匆一眼,你就记住了?”

“说来惭愧,那天以后我每天都盼着能再见到姑娘,和姑娘说说话。”

我配合着他的话道:“好巧,我也是。”

“想和姑娘认识认识,结为……挚友。”

“好巧,我也是。”

“不对!不是挚友!是……别的。”

“嗯,我也是。”

羞涩的少年挠了挠鼻尖望向远处浮云,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总有种,你是我前世未完之缘。冥冥之中一股力量催促我去找到姐姐。”他目光灼灼低头盯着我,“一见如故……便是如此吧。”

丢失了前世的记忆,却仍能为了同一个人悦动出同样的情愫。

真情换来真心,我的这颗心,可愿为了眼前人付诸真情呢?

“见到我,找到我,你想做什么?”

“可以……说吗?”

我颔首。

他忽然挺直脊背,像宣誓般郑重:“姐姐相信我!我为人很正直的!”

我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眨眼道:“我知道。”

你比任何人都重情重义、襟怀坦白、表里如一,是我无法割舍、愧疚一生的心结。

又或是,情劫。

贺祈源踌躇着支支吾吾。

“我想……我想……”

高挺的少年单膝跪地,牵起我的手。唯有这个角度,我看到了他用于束发缠绕的红绳。

他果真活下来,连红绳也一并回到我眼前。

“我想娶姑娘为妻。只一眼,我心已许。”

微风吹拂起我轻盈淡蓝的裙摆,一如我此刻如云上轻浮的心。

我也学他蹲下身,对上他的眼睛,伸手揉捏少年涨红的脸颊。

“我答应过你的,所以……我愿意。”

我无法拒绝贺祈源,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凡人寿命何其短暂,三千年光阴够他们轮回五六回。伴他一生,不过白驹过隙,一瞬而已。

和前世一样,贺府再次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

这夜,我乘着所有人睡下,悄悄来到贺祈源的房间。

实在想不通他到底如何复生的?关于前世他是否记得?胸口为我挡下的伤在不在……

屋内灯火未熄。

少年还在伏案作画,我敲了敲门框引起他的注意。

“南风姐姐!怎么还没睡?”

“来看看你。”

他穿着素白单衣,衣领微敞,露出半截锁骨,搁下笔招呼我到他身边。

“上次说的仙人对弈图,我画好啦!”

宣纸上,翠竹潇潇,两位仙人对坐弈棋。其中一位执子的手悬在半空,似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落下的回应。

他感慨:“说来奇怪,画完这位仙人的相貌后,竟觉得分外熟悉。细想之下,竟与我梦中常现的那位仙人一模一样。”

“梦中的仙人?”

“重伤濒死时,有位仙人守在我身边。他教我剑法,陪我疗伤……可回贺府后,那段记忆就像被抹去似的。直到最近,梦里才渐渐想起些片段。”

“……”

我陷入沉默,极力理清思绪,可越想脑袋越是空空。

想不起与他何时说过仙人对弈图,想不起他口中的仙人,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

他看出我的顾虑,稍稍敞开胸口,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露在我眼前。

宽厚的刀口永远烙印在他身上,时刻提醒着某人,莫忘。

我自然……不会忘。

“何时受的伤?”我问道。

“不记得了。大病初愈后就有,我猜是之前上战场留下的吧。”

他果真忘得一干二净。

“这伤全府上下讳莫如深。一切遵循救命仙人的嘱咐,万不可说漏嘴。”

“救命仙人?”

手握起死回生法术的仙人吗?

他合上衣襟,不可多言,温柔的捏了捏我的脸。

“又皱眉头。”

“哪儿有……”

“时候不早了,姐姐早点歇息吧,我送你回屋。”

我疑惑了声。

“你不留我一起睡吗?”

他撞翻了笔洗,手忙脚乱去扶,耳根红得滴血。

“我……你我……尚未过门……还有几日……不可……同房。”

我暗喜着朝他勾了勾手指,他乖巧地俯身。

温热的嘴唇印在他红透的脸上。

“你歇下吧,我自己回去。未过门的男女被人看到多不好。”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前脚刚离开贺祈源的书房,身体一下震颤。

呼吸与心跳同时骤停,眼前黑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如常。

我拖着步子走回卧房,繁杂的心绪堵在心口。

“我到底是怎么了?宛若躯壳里住了两个灵魂,交换控制身体时,会不自觉迟钝。偏差的记忆,根本搞不清哪一个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又或许,都不属于我?

眼前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我已然分不清了。

好想他,想得心口发疼。

“砚清……身体快要坏掉了……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

渐行渐远渐相思,是我离他越来越远,思念即将蔓延成海吗?

忽闻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白光中倏然现出个人影。

我抬起泪眼,借着电光看清了他的面容。

“砚清!”

无需多虑,我冲着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胸膛。

熟悉的药香萦绕鼻尖,让我几乎落下泪来。

“我不要成亲……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嫁!”

“可你不是亲口应下他了么?”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可是……可是我……”

那不是真心实意的答应。

是名为“报恩”的骗局。

“当初的你,可未曾想过我。”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我一怔。

他忽然俯身捧起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

“南风?南风。”他唤来我的注视,“告诉我,我是谁?”

“柳……砚清。”

“我与你,是何种关系?”

我一时语塞。是蓬莱仙宫**一度的露水姻缘?还是一见倾心、相思成疾的痴缠?

他似是听见我的心声,无奈浅笑,将我鬓边的发丝别至耳后,顺手捏了捏我的耳垂,沉声道:“看着我的眼睛。我是你的夫君。信州时,你我成亲。后来,有了星辰和赤竹。”

“星辰?赤竹?那是谁?”

“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

我惊得睁大了眼睛。

砚清拉起我的手,走入如瀑暴雨中。

雨点打在身上没有触感,甚至浸不湿衣裳。

我伸出手,接住一捧雨想细细观察。

可它们仿佛落入岩浆,刚触及我的掌心,便蒸发为白色的雾气,散发给血腥与尸体腐烂的味道。

我吓得立马后撤几步,撞上砚清的胸膛。

看着自己的手,我只觉肮脏,胡乱往身上擦拭。

刺鼻恶心的味道根本擦不掉。

心神不宁,我几乎要疯了。

疯狂地抓着脑袋,指尖扣进发间,指甲恨不得抓破脑袋,让疼痛将我唤醒。

砚清仍一脸淡然,扶着我的肩膀替我转了个身。

“这里是你的梦境。无论如何,都必须走完。”

言外之意,与贺祈源的亲必须成。

“所以这婚……非结不可吗?”

“非结不可。”

“你……无所谓吗?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吗?”

柳砚清抬起手掌,指掌心蹭去我脸上的委屈,指尖捋过我耳后的发丝。

“从答应你救活他那日起,我就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他将我紧紧圈在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救他。这道情劫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唯有他活着,你才能活。他若不在,你也会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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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一梦
连载中知一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