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灯窗夜影绣心期

余杭城的夜色,被千家万户渐次点亮的灯火晕染开,昏黄的光晕在街巷间流淌,织就一幅朦胧的画卷。苏宅的灯烛也次第燃起,映照着归来的车马。

宅门前,两盏高挂的素纱灯笼,渐随清风浮摆,昏黄光晕映着铺首衔环的深赭大门。马车稍停,侍女静儿抬手轻启车帘,苏母莲步微移,春桃从车上扶下苏柔,二人碎步随移,罗裙轻摆,若芙蕖出水。母女二人甫入宅门,影壁后恰转出两人。

当先者乃苏家在吴地总管赵兴,身着青绢圆领窄袖袍衫,腰束革带,头戴软脚幞头,步履间透着干练,眉宇间正气隐现,亦不掩市井历练之圆融。其后跟着门房老仆张叟,一身粗葛短褐,腰背微偻,满面风霜。

张叟眼尖,觑见主母与苏柔,慌忙趋前数步,深躬至膝,头几触地,喏喏道:“夫人万福!小娘子万福!”

赵兴亦是一凛,立时整肃容色,双手当胸叉合,躬身长揖,声调恭敬:“小人赵兴,恭迎夫人、小娘子归府。”

苏母雍容颔首,温言道:“赵总管不必多礼,” 眸光掠过二人,“天色已晚,总管尚有要务?”

张叟未及赵兴答话,忙又躬身,语带恳切:“回禀夫人,是老奴寻赵总管。府内上用的清油将罄,恐夜来灯火不明,故央总管明日代为市些上等清油回来点灯。”

赵兴直身垂首,接言禀道:“夫人明鉴。小人方才于正厅,已同老爷盘清了本月诸项账目。老爷此刻尚在厅中。小人即刻需兼程,赶赴州城水门,通请漕司押纲官赵济川赵官人。事涉紧要纲运,不敢片刻稽迟。” 言毕,眉宇微动隐有急色。

苏母闻言,黛眉微蹙,关切道:“原是去会赵押纲。盘账费神,又兼远路奔波,赵总管可曾用了夕食?空腹行路,终非善策。”

赵兴复叉手,胸逐暖意,感佩道:“谢夫人体恤下情!小人已在账房略进些茶点果腹。纲运事急,不敢叨扰府上膳事。”

苏母微微颔首,手中念珠稍顿,侧首向静儿吩咐,声调慈和却自有威仪:“静儿,取两吊程仪来,予总管路上支应。”

静儿躬身应声“喏”,自怀中取出两贯铜钱,以素绢略裹,双手奉与赵兴,姿态恭谨。

赵兴连忙双手高捧接过,那铜钱入手沉坠,心中感念主家厚意,遂再行大礼,言辞恳切:“夫人厚赐,小人愧领!此行定当竭力,不负老爷夫人所托。”

“路上多加小心,早去早回为是。” 苏母温言叮嘱。

一旁静立的苏柔亦轻启朱唇,声若莺啼:“赵总管路上保重。”

赵兴深揖:“夫人、小娘子良言,小人谨记。夜深露重,请夫人、小娘子早些安歇,小人告退。” 言毕,与张叟恭敬趋避道左,待主母一行款款向内院行去。

苏母莲移寸步方又转身,赵兴、张叟二人见此忙又躬身候话。苏母轻言微点道:“张叟——且去南巷只唤王三郎,兑三尾跳活的金鳞鲤。但言‘苏宅使唤’,彼自当拣上色的与你。”

张叟叉手喏道:“喏!小人省的。”

待那紫绮半臂与鹅黄衫裙的身影没入回廊深处,赵兴方对张叟低语:“清油之事,明日便妥。” 张叟连连躬身称谢。赵兴遂不再多言,紧了紧袍袖,将程仪纳入怀中,转身阔步疾行,身影迅疾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里。张叟将那沉重的宅第大门缓缓阖拢,吱呀一声,隔绝了府外的尘嚣与远行的跫音,随后提着灯笼从边门出宅,向南巷走去。

正厅内,灯火通明,更漏声渐起。苏柔随母亲迈入厅内,苏裕昌正盘坐胡床,手拿账册细细端详。未及苏裕昌开口,苏母先言道:“适才遇赵兴,言说已盘算得当,老爷怎的还仔细着,是有不妥?”

“并无不妥,赵兴得当,已将账目算清了。”苏裕昌舒展蹙眉,面露喜色,转言道:“夫人舟车劳顿,快快坐下。”

苏裕昌移下胡床,跣足便上前搀扶苏母,苏柔在侧垂手静立一旁。苏母落座,轻声道:“今日见了李夫人,实难作主贡茶减量之事,要待李长史归后,再问过何使君方可。”

苏裕昌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沉声道:“明日届至旧例,宴请赵济川一行,我便想着将那批新到的云纹锦送上。”

苏母颔首,眼眸微动,侧目眺着苏裕昌道:“我已吩咐张叟去备了几尾金鳞鲤,赵押纲素好此味。夫君宽心。”苏母声音温婉依旧,夫妻二人目光交汇,默契尽显。

苏裕昌将桌上一碟蜜渍雕梅推至苏母跟前,待其品尝,又沉声转言,手抚苏柔发髻,目光慈却探询道:“柔儿,今日见你姨母,可曾…进退有仪?”

苏柔闻言轻抬螓首,唇角微抿,一双杏眸似嗔似怨地望定父亲,袖中纤指却悄然绞紧了帕子,轻声莺语道:“阿耶——!怎的这般不省得儿?”苏柔转身又言:“女儿晨昏习《女诫》,出入循《礼范》,便是对姨母跟前奉一盏茶,也须得‘举案齐眉,屏息低眸’。阿耶这般相询…” 忽地声气一软,帕子轻甩,尾音拖出半缕幽怨,转头反问道:“——莫不是疑儿会落了苏家门楣的颜面?”

苏裕昌见女儿苏柔杏眸含嗔,捻须低笑,袖中手虚点她额前道:“痴儿!阿耶岂不知你是闺中麟驹?”他稍顿迟言,目色转温道:“你姨母总持郡府中馈,目如悬镜…”忽抬手止苏柔欲辩之言,声气沉缓如磬:“—— 阿耶这么问,非疑你礼阙,实是…畏彼高门目挑,累尔受丁点委屈。”

苏母闻听此处,指尖虚点苏裕昌,眸中噙一丝薄恼,嗔怪道:“老货!自家养的娇娇儿,偏要拿那‘悬镜’‘高门’的话来揉搓她!”忽向苏柔招手:“女儿且来食梅——莫理这老厌物!”

苏裕昌闻言展眉朗笑,捻须佯叹,袖角却扫落一枚梅核:“嗳!夫人这是着三不着两了!阿耶考较女儿几句礼数,倒成了揉搓麟驹的恶人?”目视苏柔挤眼说道:“柔儿评评理——阿耶可曾丁点声气重了?”

苏柔含笑未语,苏裕昌拿起一颗碟中的蜜渍雕梅,笑言道:“既知我儿进退合度,快且来食梅,莫作这捻酸模样!”

苏柔接过梅子,拈梅轻嗔:“阿耶最会拿话缠磨人!”话锋一转,“既这般疼儿…西市新到的海州螺钿镜?”

“这…依你便是,快尝这梅子,这是今日未时东市的孙二郎新送来的。”苏裕昌轻抚髯须,仰首言笑。

正在三人欢声食梅之时,东院八角门处传来轻微步履声。两个身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迈着方步从回廊徐徐向正厅走来。

廊下灯黑,身影抵近方识。前行老者发须皆白,长髯垂胸,头戴软脚幞头,身着一件素麻襕衫,手持一柄绢本团扇,身形清瘦;后者总角散垂,身披青绫缺骻袍,外罩菱纹半臂,手拿《诗经》抄本,脚蹬翘头麻履,随长者身后。

花甲老者乃州经学博士——刘枬,身后跟着的总角成童是苏家独子——苏安。

师生二人不时言笑,刘枬手中团扇扇骨微光内敛,扇面题有欧楷“广施仁教”四字,笔锋苍劲有力,字体庄重典雅。苏安恭行其后,虽年龄临近冠礼,脸上却不免有几分稚气未脱。

“主东!”刘枬一声唤,如枯竹裂冰,人还未至,声已先传。

“枬老!”苏裕昌闻声转身应答,整肃衣冠后急避至正厅巽位,叉手躬身,静待其言。苏母离榻三寸,身微微前倾,垂首视地;苏柔则转立于厅内左柱之侧,半隐其影。

这时刘枬才缓步走出,他又两步一并,迈过厅门前中线,踩正厅坤位砖缝入内。刘枬垂目立定,双手虚搭腹前道:“小郎聪颖,《诗》篇已能通解其意,当早入州学为是!”

苏裕昌闻声,脸上堆起和煦的笑容:“全赖枬老悉心点拨。”

“只是…”刘枬话锋陡转如刀切玉,抚须作沉吟状,喉间滚出半声叹息道:“唉,只因州学东斋…梁柱蠹败…”言未尽,意已明。

苏裕昌神色一凛,目光若有似无地拂过刘枬手中的团扇,声如浑钟道:“某捐三百贯,愿助州学。”

刘枬闻言颊肉抽动,稍作迟疑,终展颜露齿——似败祠鼷鼠窃啮俎豆:“善!既然如此,让小郎携兔毫、松烟、澄心纸…三日后去州学…”言罢,转身将一卷批注过的《女诫》抄本递与苏裕昌说道:“女公子抄的《女诫》,摹韦庄笔意,柔婉处见筋骨,唯‘妇德’一篇行笔稍疾,宜静心体味。”他目光落在苏柔身上,赞许中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柔恭谨深揖:“谢夫子赐教,弟子谨记。”声音清越,眸底闪烁着对翰墨的虔诚渴慕。

刘枬言毕,与苏裕昌互礼告辞,苏裕昌送其至宅门。其身影渐被夜色遮掩,苏裕昌方回转入内,正厅灯火渐次暗下。

苏柔捧着那卷《女诫》,转身步入内院,春桃已在闺房内静候。见苏柔进来,春桃忙捧上一束五彩丝线,眼波流转,压了压声音道:“娘子,婉娘子前阵子遣人送了个牡丹纹香囊予将军,竟被退了回来,只道‘绣工粗陋,难配牡丹’!”春桃语气难掩兴奋,眸中闪着晶亮的光。

苏柔唇角微弯,坐在案前,慢条斯理地整理起《女诫》来,朱唇微动似有意无意的问询:“又打哪听来的?”声音轻柔,竭力掩着那一丝悸动。

“长史府管花圃的姐姐说的!她说婉娘子还想着制一枚韘,若将军韘上能绣着牡丹纹样,张弓引弦时岂不……”春桃声音渐次低柔,仿佛描摹着一幅动人的画卷。

苏柔指尖蓦地一颤,心头似被细线勒过,泛起一阵酸涩微麻。她抬眸望向春桃,眼底情绪复杂难辨。“知了,快早歇了吧。”语声低回,却似下了某种决心。

待春桃应声退下后,苏柔将妆台之下一个未绣完的香囊,轻轻锁入檀木妆匣的深处。她自锦囊中取出一块温润的青白玉料,指尖细细摩挲着玉面,在眼前仿佛浮现出彭氾璋猿臂轻舒、引弓如月的矫健身姿。一个念头由心而生,她要亲手琢一枚牡丹纹玉韘。

夜色浓稠如墨。苏柔独坐灯下,青白玉料置于素绢之上。她拈起一枚细如毫芒的刻针,就着案头摇曳的残灯,在纸上反复勾勒牡丹的轮廓。每一笔转折,每一瓣舒卷,皆凝着十二分的心血与幽微情愫。那牡丹纹样环绕于韘形边缘,花心一点朱砂晕染,恰似少女心头那点欲诉还休的绮念。

更漏声悄,灯花轻爆。苏柔终于搁下刻针,一幅精妙的牡丹韘纹样跃然纸上。她将图纸珍重地压于绣枕之下,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眼睫低垂,沉入梦乡。

窗外溶溶月色,悄然漫过窗棂,恰好流淌在案头摊开的《女诫》“妇容”篇上,清辉淬墨,冰魄破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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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苞
连载中周沛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