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雕韘藏心运事险

卯时二刻,晨光初定。只见雾縠漫空,轻萦台榭,素绡微微漫卷。闺阁虚阶半隐,唯见檐栏凌虚映日,浮霭托楼。重楼恍若浮于云海,恰似璇霄丹阙,不似尘寰。

香阁两扇茜纱窗棂半掩着,苏柔坐在妆台前,梳理妆容。几缕晨曙如狡童漫洒,先跃上妆台犀梳兽吻,复溜过其指尖悬停怯露,终抵素靥,染晕朱颜。恍若新雪映初阳,浮光流于脸颊;清如冰透,温如玉润。

窥菱花镜中,眉如春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星。两睫骤阖如敛翅墨蝶,复睁时霜华流转;唇脂未施,却洇朝霞三分,檀口微动,霎惹春风吹皱得半池心漪。

“春桃。”苏柔手抚鬓角,温声轻唤。

春桃正于小厅,将手上一枝带露的姚黄,插入案上越窑秘色胆瓶内,闻声忙趋近道:“娘子唤我?”

苏柔手簪步摇说道:“琐事稍待,正想差你一事。”

“娘子这般稍急,怎不等春奴给娘子梳妆?”春桃趋至闺房门口,只见苏柔已自理妆容,连声娇嗔。

“无妨,”一声甜腻,苏柔将步摇摆正。朱唇微启,声音压得极低,如檐下风铃细碎,对春桃言道:“你去市坊细心打探,谁家尤善雕玉?”

春桃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对上铜镜中苏柔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心中霎时雪亮。春桃唇角难掩上扬,遂绽出会心一笑道:“娘子怕不是要…”

苏柔闻言忽与镜中春桃双眸对视,见春桃还想张开口言说,杏眸不禁圆睁,斥道:“还不快去?!”

“喏!春奴省得,定给娘子寻个顶顶好的巧手来!”春桃忙垂首避其视线,屈膝一福,脆生应答,转身退下稍急,裙裾带起如莲摆。

“且慢!”苏柔温声不掩其急,又道:“屋外雾气未消,你且多罩件外袍,仔细着莫染了湿气!”

春桃刚转过身的脚步忽顿了顿,垂着的眼睫颤了两颤,鬓角碎发被窗外微风卷得轻动,她却没觉出半分晨间的凉意。

指尖无意识绞着裙裾,那点方才被斥时压下的雀跃,此刻混着苏柔温软的叮咛,在喉头漫开一阵暖涌。她轻声应了声“是”,尾音里藏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

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将那点险些要漾到眉梢的热意按回去。再抬步时,裙裾摆动的幅度都轻了些,像怕惊扰了廊下那尚未散尽的雾,“春奴晓得了。”她背对苏柔,声音稳了稳,带着惯常的恭谨,却比往日又多了层温温的软。

巳时已暮,临近正午,苏宅门前群客乘骝,迤逦而至。押纲官赵济川一行人,风尘仆仆,如约而至。苏裕昌头戴交脚幞头,身着深碧罗袍,腰佩银质方牌,脚蹬乌皮**靴,昂首而立,满面春风,早已携总管赵兴、都管桑五候在影壁前。

为首一人连鬓虬髯,头戴软脚幞头,垂巾随风摇荡,甚是洒脱。行至宅门跟前翻身下马,身材高大,外罩石青麻葛缺骻袍,内衬隐现柘黄(土黄色)绢汗衫,一侧以麂皮臂鞲束之。未待其站稳,苏裕昌便上前搀迎。

“济…啊…赵押纲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苏裕昌朗声笑道,叉手相迎,连声招呼后头几位,“快请…快请。”

赵济川一行皆是魁梧之徒,他抚髯朗笑,双目炯炯有神。待上前来叉手回礼,声如洪钟:“裕昌客气!叨扰了!”

寒暄间,苏裕昌向院内朗声高叫道:“柔儿,快去库,拣一饼‘龙芽春焙’来,要上上品。”

“是,阿耶。”苏柔在院内敛衽应声,转身款款向内院行去,罗裙微摆,步摇轻颤。轻声呢喃:“我自当以惜火轻炙,细碾净罗,缓煮守沫,不辱茶中魁首之名,必萃出清芬,令其仙韵自现。”

宴席设在西院僻静雅致的小囿园中。此园虽不大,却匠心独运,引活水成溪,叠石为山。最难得是圈养着数种珍禽异兽:鹤栖松林于浅汀引颈梳翎,仪态万方;红腹角雉拖着斑斓长尾,在林间漫步;几头花鹿卧于树下呦呦喧鸣,温驯可人;池中更有几尾鲽鱼,竞游池中,泳得池面鳞光闪闪,唼喋嬉戏。

廊下回转,瞥见池畔竹丛边立一石题,字小如豆,小篆书就‘文鳐池’三字,又多了几分闲情野趣。

赵济川甫一入园,目光便被吸引,啧啧称奇:“裕昌真是好雅兴!这丹顶祥瑞,角雉华彩,呦鹿灵秀,池中鲽鱼泳波……啧啧,此等雅味,便是京中贵戚园囿,也未必有此野趣生机!”他前行数步,盯着廊下石题‘文鳐’,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脸上笑意更盛,“这……鲽鱼复比文鳐,绝了!”

苏裕昌捻须含笑,引众人入座:“些许微物,聊助清兴。押纲与诸位兄弟远道辛苦,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侍女鱼贯而入,奉上精致肴馔。苏柔亲自奉来那饼龙芽春焙煎出的香茶。一时间,园中丝竹隐隐,觥筹交错,气氛融洽热烈。赵济川大快朵颐,不忘夸赞苏柔煎茶之醇香,啧啧称赞,道其从未吃得如此一品。

赵济川猛吃几口酒肉又道:“这茶一入喉,恐再难吃下那些糟茶,看来还是裕昌的茶养人啊!”

众人推杯换盏间还不忘趁热啜饮,让那清芬从舌尖漫到喉间,又对那道清蒸金鳞鲤赞不绝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裕昌醉眼惺忪,眼皮几不可察地抽动几下,赵兴会意,便领人捧上数个沉甸甸的锦袋,一一奉与赵济川及随行官吏。赵济川口称实不可受,手却不听使唤,顺势接过锦袋,手无意地上下掂了掂言道:“裕昌你这便见外了!”

“此番纲运,茶引是其一。”苏裕昌举杯,声音不高,如晨钟暮鼓传入各人耳中,“另有一事,需烦劳押纲与诸位兄弟。有几名新罗婢女,需随船一同运抵京城。”

赵济川左手怀揣锦袋,右手正剔着鱼刺,闻言放下牙箸,抹了抹油亮的短须,爽快应道:“拂手矣!”众人也纷纷附和。

宴席将散,众人起身告辞。苏裕昌却抬手虚按:“押纲且慢,饮杯清茶解解酒气再走不迟。”

赵济川脚步一顿,微眸一闪,笑道:“如此,却之不恭!”他挥手让其余人等先行。

二人移步至正厅。厅内烛火通明,更漏细声娓娓潺潺。苏柔已将龙芽春焙奉上,汤色澄碧,似含春山之影,香气清幽隽永。

“好茶!真真是上上品!”赵济川啜饮一口,由衷赞道,脸上酒意被茶香冲淡几分。

苏裕昌挥手屏退左右,待厅中只剩二人,方才将案上锦盒,推至赵济川旁,低声道:“这…这…此番运送新罗婢女,漕路辛苦,给兄弟们路上打点茶水。”

“你我之间,怎的如此见外?”赵济川打开锦盖,定睛一看,方才吃醉模样渐无,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又是一番言语推拒:“裕昌,这如何使得?运几个婢子罢了…”手却将那盒底布袋扶起牢牢攥紧,顺势揽入怀中。

苏裕昌摆摆手,神色恳切:“此乃惯例,兄莫要推辞。还有一事……”他声音压得更低,身体微微前倾,“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占城犀角,还有……一些暹罗象牙。”

“犀角?!”赵济川惊得跳起,醉意全无,怀中锦盒脱手坠地,强压着嗓音低声道:“你手里怕不是没了玩物,倒要拿我这脖颈上的脑袋当玩意儿吧?”

苏裕昌忙直言道:“实乃沈相爷的令,岂是我随意之举?!”

赵济川闻言,神情渐收,面渐露喜色,连声道:“哦?既是沈相所需,那便使得!”他眼珠一转,似不经意道:“孙巡检使前日已动身赴大府述职,一时半刻回不来。水路查验,这几日松泛些,此正是良机…”

二人厅中又言语多时,赵济川临走之际,苏裕昌又送上几匹锦缎。言毕,赵济川匆匆一揖,束好布袋、锦缎,跨马扬鞭地消失在门外浓浓的夜色里。

赵济川前脚刚走,后脚春桃便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小跑着进了苏柔的闺房,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红晕。

“娘子!娘子!成了!”春桃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打听着了!就在中府!有位姓刘的老匠人,祖传的手艺,尤擅琢精巧小物!”

苏柔正端详韦庄寺观题诗拓本,闻听此言,心头猛地一跳,强自按捺,缓缓将卷轴合起,唇角却止不住地向上扬起:“当真?好,好!”

苏柔心中雀跃,想起一事,便起身道:“我去看看阿耶。”脚步比平日轻快许多。

来到正厅,只见苏裕昌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手里捏着一枚蜜渍雕梅,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眉宇间留有一丝凝重,但嘴角却挂着一抹如释的浅笑。

“阿耶。”苏柔走近,敛衽行礼。

苏裕昌回神,见是爱女,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柔儿来了?坐。”

苏柔并未落座,莲步轻移,走到父亲身侧,素手执起案上温着的茶壶,为父亲续上半盏香茗。

苏柔动作轻柔优雅,带着女儿家的体贴。她眼波流转,瞥见父亲嘴角的笑意,心知事谐,便斟酌着开口,声似娇憨又带试探:“阿耶今日操劳,女儿甚是心疼…”

苏裕昌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闻言忙应道:“我儿莫要伤言,诸事已妥,不必担心。”

苏柔指尖轻轻摩挲着茶壶温润的瓷壁,垂眸低语娇嗔:“女儿见阿耶为家中、为沈相府上之事夙夜忧劳,心中实在难安……总想着,若能替阿耶分忧一二便好了。”

苏裕昌抬眼看向女儿,暖意暗涌,伸手抚其额头,眼神和蔼:“我儿真乃寒袄,夏冰也!”

苏柔抬起螓首,一双杏眸微动,映着烛光微晕:“女儿想着……彭将军在京中颇得圣眷,又与沈相亲近。其勇武之名,连陛下都亲口嘉许。女儿虽在闺中,也常听人言,将军实乃国之干城。”

她顿了顿,观察着父亲的神色,见父亲捻须倾听,并无不悦,才继续柔声道:“阿耶为沈相奔忙,亦是维系着这层关系。女儿思忖着……若能与将军结些善缘,于阿耶、于苏家,岂非锦上添花?”她声音渐低,带着几分羞涩,却又透着为父分忧的“懂事”。

“女儿……女儿想着,将军弓马娴熟,随身韘佩必是常用之物。若……若能觅得良工,制一枚精巧合用的玉韘奉上,既显我苏家心意,亦是女儿代阿耶……向国之栋梁聊表敬意?女儿于女红、玉理也略知一二,或可……或可监制一二,务求尽善尽美,不负阿耶之望。”言罢,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项,袖中手指却紧张地攥紧了帕子。

苏裕昌听着女儿这一番情理兼备、又暗藏女儿家心思的“分忧”之言,先是微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细细打量着女儿低眉顺眼、却又难掩期许的模样,心中又怜爱又好笑。苏裕昌沉吟片刻,眼眸掠过女儿微红的耳垂时,终是捻须开怀言笑:“芳兰抽条,护不得久;春枝出檐,笼不住长。我儿心细,能为阿耶着想!”他一脸宠溺,“既是如此,明日便随我去中府,寻个名家来琢。”

苏柔掩住行色,极力维持着端庄,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欢欣:“谢阿耶成全!”

得父应允,苏柔此刻心中沉石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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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苞
连载中周沛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