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牡丹开处风声动

吴地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薄雾。坐落于余杭城西、北三巷的苏宅西院——西圃,水榭西窗下,一道低矮的雁齿篱笆隔出三畦花田,去岁栽下的洛阳牡丹,魏紫姚黄正开得喧腾。

苏柔俯身扶起一株倒伏的“青龙卧墨池”,忽听身后环佩叮咚——原是春桃捧着水瓮从九曲桥匆匆赶来:“娘子仔细露水污了绣鞋!西圃这边青苔又生了。”

“总算不负苦心。去岁寒冬,真怕它们熬不过这江南的湿冷。”苏柔轻抚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瓣,眼中满是欣喜,轻声感叹。

春桃走近将水瓮放下,微微躬身,语气敬佩道:“娘子真是费心了!春奴记得,娘子从洛阳重金购回这些花苗时,好些人都说水土不服,难养活呢。可娘子偏不信,又是寻向阳的高地,又是改良花土,入冬了还亲自带着人给它们搭暖棚……”

“娘子快看,这朵开得这般好,比洛阳的也不差呢!”春桃看着花朵,由衷赞叹。

苏柔嘴角微扬,含笑说道:“是啊,只要用心,总能找到法子。这江南的烟雨,养人,也未必养不了这北地的富贵花。只是……”

“娘子?”春桃表情略带疑问。

苏柔轻叹道:“终究是娇贵了些,比不得那些天生天养的草木。”

春桃一听连忙宽慰:“娘子快别这么说!您这份用心,花儿们定是知道的。您看这姚黄魏紫,开得多精神!府里上下谁不夸娘子手巧心细?”

春桃俯身,拿起铜杓舀水浇花,又说道:“连老爷都说,娘子这份耐性和巧思,用在花木上可惜了,用在……” 春桃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识趣地住了口。

话音未落,苏柔已回眸睇来,鬓边的步摇流苏划出银弧,她莞尔一笑,笑嗔道:“用在什么上?你这丫头,说话也学得吞吞吐吐了。父亲定是说,用在生意上才好,是吧?”

春桃垂眸躬身道:“娘子明鉴!不过春奴觉得,娘子喜欢什么就做什么,能把这北地的牡丹在咱们吴地种活了,开花了,这就是天大的本事!旁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苏柔眉宇微动,心情愉悦:“就你会说话。铜杓给我吧,这日头渐高,我亲自给它们润润。”

“是,娘子!”春桃脆生生应道,将手中铜杓递给苏柔。

苏柔微微含笑,指尖轻触花瓣,眼中满是怜爱。“这些牡丹在江南种,煞是费了不少心血。”她的声音轻柔而含蓄,透着对牡丹的特殊情感。

侍立一旁的春桃,眼波扫过苏柔微蹙的眉峰,柔声道:“春奴前几日听桑都管说,京里的彭将军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紫牡丹呢!”

苏柔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轻声叱道:“不得妄言,将军的喜好,岂是我等能妄议的?”虽是叱责,但她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桑五还说什么了?关于……彭将军的?”苏柔轻声呢喃,声若蚊蝇却又透着一丝急切。

春桃侧身凑了凑,眺着苏柔侧影,微扬着下巴言道:“说彭将军去年与陛下游猎时,殪熊罴于山林,陛下称其勇武,赏了将军一座牡丹园呢!”

正说着,隐约从远处传来步履踏过青石板的沙沙声,一袭青衣吴绫、润面短髯的苏裕昌跨过月洞门,乌皮履底紧碾着青砖走来,打断了二人言笑。

“柔儿,别赏了。”他语气平缓,声如悬钟:“去库房挑两饼浮玉烘青,用锦盒装——你母亲备好礼后,随她去李长史府。”

苏柔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敛起心绪,放下铜杓应道:“是,阿耶。”随后便向库房走去。

辰末巳初,苏家的马车穿过余杭街道出了北门,苏柔坐在车内,车身轻晃,渐生倦意,忽闻蹄铁叩石声转脆,她挑起帘角,见碎石道脊泛着釉光——此乃去岁何节度使寿诞时特铺的石英岩。官道道旁,水田如镜,倒映着牛脊与云影的撕扯;远眺峰峦,在湿云里浮沉,宛如墨画。

车辕的影子缩成圆饼大小,苏柔掏出日晷佩,伸到帘外,只见晷针影尖已吞尽盘面“午初”刻度,咬在“正中”的篆文凹槽。

北关城楼上的獬豸旗已赫然在目,马车穿过瓮城,片刻便来到了李长史府前。

幕府长史李旃的府邸,位于杭城紧邻州衙的延龄坊,距州衙仪门仅百步,夹在州衙朱墙与胡商酒肆之间。府门前无石狮镇宅,门旁两侧各立六柄断戟。李旃府邸虽不及苏家那般精于工巧,但形制规模却比苏家阔气,自有一番素雅庄重之气。

苏柔与母亲等人在管家宋二的引领下向正厅走去,远看悬山顶下面阔三间,春桃在侧轻声低语:“娘子,这长史府厅的三间怎的比寻常的阔些?”

“往日皆走侧门,直向后堂,也未到此,今日也是头回要进正厅。”苏柔微声回应,不觉间步频加快但仍控步幅,只觉得院中旷了些,行至近处,方看清原是明三暗五的形制。

宋二进厅通传,苏柔等人在厅前阶下等待片刻后,李长史夫人从后院走入正厅,见苏母等人面露喜色,苏母于阶前肃拜,屈膝福身道:“问夫人安。”

苏柔在母亲身后一侧深揖行礼,低头恭语道:“甥女恭请长史夫人慈安。”春桃则退后两步,跪蹲于地。

李长史夫人掌心向下虚按,如按茶盏盖似的轻摆几下,唇角笑纹深了一分,发髻珠钗微动道:“阿姊何须多礼?”话音未落她指尖早转向侍女:“还不扶苏娘子进来。”

长史夫人坐于北壁榻床,苏母二人侍立一旁,春桃以绢帕垫手,将茶盒高举过顶,膝行至案前,将茶盒轻轻放在案几上,旋即垂首退身于厅东南一角,双膝跪于蒲团侍候。

苏母微微欠身道:“夫人尝尝,这是今年头茬的浮玉烘青,按例给府里送些。”

长史夫人眼眸微睁,抬手微摆:“私宅莫要拘礼,快坐下说话。”

母女二人答谢落座,长史夫人一旁的侍女将茶盒盖打开,夫人捻起一片茶碎,轻轻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苏家的手艺越发精细了。”她的言语中略带赞赏,却又瞬转言语道:“贡茶的事,我听李郎提过一句……”

苏母顺势接话,声音中微透几分急切:“正是为此来叨扰——今年茶产少了些,不过家里丝绸、瓷器倒备得多,不知能不能……”

话音半悬,长史夫人浅笑慢声细语道:“我这里自然没得说,只是何使君那边……”她的声音渐低,话锋一转,“李郎归后我让他问问,你们且等消息。”

苏母的脸色微微舒缓,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拘谨:“有劳夫人。”苏母言毕又唤来门外侍候的静儿将锦缎奉于案上,“夫人请看,这些都是蜀锦,不知……”

“并枝!”李婉跨进正厅,手中锦帕轻摆云浮,帕上隐现含苞并蒂的纹样与之相配,她出言打断了苏母还未说完的话。

“小娘子万福。”苏母嘴角上扬,谦面恭声,苏柔与母亲一同福身离座,屈膝向其行礼,口称“万福”。

李婉身着浅绯襦衫,外罩泥金银丝半臂,下束青碧十二破交窬长裙;裙裾摇动间,鹅黄披帛上的卷云纹若隐若现。双鬟髻间的银簪随步轻颤,额前缀着三点金箔仿若菩萨颜。

“苏门姨母安好。”李婉声若游丝,侧身受礼,随即颌首虚抬手轻摆还礼,又出声娇滴笑嗔道:“我适才于小园与另几位贤妹品茗,下人通传方知‘并枝’随至,你怎的不去水榭会我?”

苏柔闻言福身屈膝微倾道:“娘子莫怪。”

长史夫人微摆挥手示意,苏柔侧身向主位行深屈膝礼,鬓间步摇流苏前摆,垂颌称:“是。”随即与李婉向后院走去。

春桃见状委身屈膝,倒退至门槛旁,再疾退至侧门,转身从侧廊赶去后院侍候。

茶会设在园林的水榭中,临池而建的石桌上摆着精致的茶器。水榭旁几株“姚黄”牡丹在廊下盛放,原不止苏柔一人为此花费心劳神。

“婉娘子这‘姚黄’养得真好!”一位穿藕荷裙的仕女指着牡丹,眼中满是羡慕,恭维道:“闻兄长言,彭将军京里的府邸,满园皆此富贵花,今日得见此花,言‘富贵’确是如此。”

另一位穿绿罗裙的仕女抚弄着茶盏,语气中带着几分向往:“闻言陛下称其勇武,赏了将军一座牡丹园呢!也只道婉娘子用心,方在江南种活着娇贵子。”

另一位仕女轻叹道:“若能习得婉娘子的半分心思,也算对得起慕将军之实啦。”

绿罗裙仕女斜眼扫向苏柔,眼角微促道:“苏家每年往沈相府送贡茶,沈相乃将军假父,说不定见过将军呢?”

苏柔侍立一旁,手中的茶筅微微一顿,她垂下眼眸避开众人目光,退后三步躬身屈礼,声音轻柔而逊卑道:“敬答娘子垂询,家父只是按例为沈相采办贡茶,从未得见将军,即使幸遇又岂敢视颜……”

“‘并枝’茶技甚好,各位贤妹算遇口福,一同赏花品香茗,真是快哉!”李婉还首莞尔,出言解围,示意其继续点茶。

然而,苏柔在侍茶时,攥在手里的锦帕却扶风滑落,一方含苞并蒂现于人前。春桃跪侍于水榭廊亭处,见苏柔锦帕落地,忙击掌三下,唤来府中粗婢拾取。

随着夕阳西下,茶会散去。苏柔随着母亲踏上了归途,车帘垂落,隔断了长史府的朱门深院。苏柔倚在颠簸的车厢内,直到此刻,才长长吁出一口滞涩在胸中的浊气,紧绷的肩颈线条柔和了,在车厢内这方小小天地里,她如释重负。整个人如同抽去了筋骨般绵软下来,困倦如潮水般漫上,眼皮沉沉地坠着,在马车单调的轱辘声里,昏昏欲睡。

苏母在前辆马车内闭目养神,眉头微蹙,指间捻着一串檀木念珠。车队伴着落日余晖前行,暮色的阴影已悄然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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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苞
连载中周沛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