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抹了把脸,又抬起头来。
“继续吧。”她说。
成安点点头,继续在投影上调出林同的小说界面。
“我大致又重新看了一下他的作品。发现他的写作主题在一个日期前后有着明显分界。去年年末,大概是我与他重新取得联系之后不久。”成安说,“在那之前,林同的写作几乎都是段子的形式,内容是一些碎片化的生活日常,描述对象主要是母女和母子。这一类题材在网上没那么受欢迎,所以也没什么流量。”
“后面变成什么了?”夏于勤问。
“悬疑故事。”成安说,“他开了一个长篇小说,故事的主题是悬疑,讲的是一个男人为了独占并控制自己的妻子使得妻子众叛亲离,为了进一步控制妻子的精神,甚至谋杀了他们的孩子的故事。”
夏于勤看了一眼林妙,犹豫着刚想张嘴。林妙先说话了:“他在写我。”
成安皱起眉头:“写你?”他的确怀疑林同的文章意有所指,比如说他以虚拟写作的方式阐述秦尚志杀死了林妙的孩子,从而控制妻子的精神。这符合他刚到达那个糟糕的自杀现场时对于林妙与秦尚志所处状态引发的联想。虽然没有什么证据支撑,但符合思想惯性。不过也正因为这仅仅是一个联想,成安不会轻易将这件事说出来去进行引导。
夏于勤:“林妙小姐,我们来开诚布公一下。我的确接一些不太适合在地研院公开的委托,你可以相信我的立场,所以你可以和我讲讲你的诉求。我的报告在于姐那里有一定分量,也许会影响你家那两个男人的去留。”说到这夏于勤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比喻,“林妙,玩过狼人杀吗?你是女巫,毒药和解药都在你手上。我是刽子手,我怎么做取决于你委托我什么。”
“以及成安,我亲爱的老板,我很喜欢你,所以在这个案子中我想聘请你成为我的地上援助。报酬是即使未来哪一天,失去所有关于地研院真相的你即使落入秦尚志或者林同那样等待处决的境地,不论任何缘由,我都会救你一次。外勤组A级夏于勤的分量在地研院可是很重的。”夏于勤直勾勾地看向成安。从头到脚,像一台克制的扫描仪。
她现在真切地对成安产生兴趣了。在她经手过的案子里,没有哪个人在面对被隐瞒的城市真相又或是伪人在自己身边的事实如此平静的。
成安却平静得好像自己就是个伪人,在接受度的方面。
成安喉咙干涩地无声下咽,那根皮圈还卡在他的喉咙上。这总在提醒着他一些令人不适的事实,不过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这个事情就算你不邀请我,只要我记忆还在我就会一直追查。我和林妙一样,感性上仍然在意林同,他是个好人,很好的朋友,我不能放弃他;而理性上,我不容忍欺骗,不论它是什么缘由。”他又咽下一口茶水,“但是,这个皮圈能不能在地上的时候帮我摘掉?我总不好带着这个招摇过市。”他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脖子。
“很遗憾。不带皮圈的话我只能在你皮下埋一颗源核。不过那个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普通人会很容易感染源核病的。男人更容易,老板,你不会想知道我们每年要处理多少男性源核病患者的。”夏于勤说。
“或者换个形式?项链或者戒指。”成安并不是个喜欢在身上带装饰的人,不过比起带着项圈,他不介意在自己身上带点别的。
夏于勤扶着额头:“我只有这一款。地研院只生产了这一款阻隔器,我只能把源核放在项圈里。老板,实在不行的话,我给你买几条围巾吧。”
成安闭上了嘴。他得去买几件高领衫了。思来想去,他又挣扎一下:“那不在地研院的时候,我是不是可以摘下来?”
不出意料,被否认了。林妙与夏于勤一致声明:这是为了保证集体与个人的安全。毕竟性命的威胁是保证不泄密最为严密与安全的方法。
对于双方都是。
“说回正事。林妙,你怎么想?”夏于勤将话题拉回来,等着林妙的回答。
林妙又开始搓她的手指。她很烦躁。
她说:“地研院杀了我的孩子。我的诉求只有一个,我想知道是不是秦尚志卖掉了她,而后我自会选择毒药还是解药。”
夏于勤点点头:“这是你的动机?”
“是的。”
于是林妙向在场的所有人讲述了她在地研院的最后一天。
像梦一样的一天。
她曾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时候孩子刚会走路,终于离开她的母亲,走到了她父亲笨拙的怀抱中去。
因为地研院的工作性质问题,在结束哺乳期之后林妙不得不回到地下。小学教师的身份是她便于在地上过一般女人生活的伪装,虽然与她真实的职务相差甚远,但的确很方便。
特别是在相亲的时候。秦尚志便是她为了正常人的地上生活而挑选的优秀丈夫。
符合一切的刻板印象,就像地上的她一样。
这样规律又美好的生活对于生长于地下的林妙来说,是一个美好的泡泡。
易碎的程度也是一样。
她永远忘不了泡沫碎掉那天的愤怒。秦尚志慌张地回来告诉她孩子丢了。
报警、寻人,所有的法子她都试了。
一切都没有结果。
她的地上生活被毁了,于是她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又躲回了自己安宁的地下。
纵然怪异,但是安全。那时候她每天就和梨子说话,作为一个不会回应的痴呆娃娃,梨子懵懵懂懂地听到了很多,也是那时候,梨子开始习惯叫林妙姐姐。
林妙也开始给梨子的某一个人格命名为“甜甜”——她孩子的名字,舍弃了丈夫的姓氏。
她成为了一颗螺丝钉,兢兢业业地为地研院工作,这是她赖以生存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她的“甜甜”告诉她。
“你的孩子在那里。”幼童一样的天真语气,说出了一个最为残忍的事实。
林妙顺着甜甜的手指,看到了巨大的储存罐。她每天都会面对的储存罐。
她会每天记录运输进罐子里的源核总量,再计算输出,统计和管理运向山树区的源核回路。
“甜甜说,我的孩子在那里。”林妙双手掩面,声音从指缝中挤出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成安打字记录的声音。
“于是我翻了所有的记录,做了能推测的全部演算,对着甜甜失踪的日期,我找到了她当时应该在的位置。”管道的位置。
“还好她还没被运送出去。”林妙说。
于是她拿着一个试管,告别了梨子身体里的甜甜,做出了她最不后悔的决定。
她从那里拿走了153克源核,不多不少,正是刚会走路的秦甜甜的重量。
她的孩子就是这样微不足道。而她也只是一个这样微不足道的母亲而已。
这是一个对于整个城市来说算不上罪行的罪行。
林妙没有心存侥幸,也没有故作坦荡。她只是那样做了。
也很幸运的是,那天她顺顺利利地离开了地研院,一路畅通。
幸运得让她害怕。
那时候林妙并没有思考太多,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永远离开了。而这153克蓝色液体就是她的孩子,不管是灵魂还是身体,都变成了一管液体而已。
她甚至不能确定这些液体分子,是否都来自她唯一的孩子。
万一这只是一管普通的液体呢?万一这是别人的孩子呢?万一这只是无罪的能源呢?
林妙知道这是最大的可能。可自欺欺人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天性之一。
林妙逃到了地上,山树区。
在她抱着自己的试管跪地哭泣的时候。
一切沉默了,黑色蔓延开来。
她的心脏突的一下,一种来自地研院的本能裹挟着她。
她开始害怕。这是停电,她知道这是停电。她也知道自己今天盗窃了一个试管的源核,在山树区的供给管道上。
可一个试管,并不足以造成停电啊。
先是光没了,再是声音。一切都没了,除了她手里的这一管液体仍然幽幽地发着莹蓝色的光。
啊,那是她的孩子。
林妙将它裹紧自己的衣服里。这样就没人看的见它。
来这营救和处理的外勤组也看不到它。
这样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在终于即将跨过黑暗边缘的时候,林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怀里。
它没有了。试管空了。
她的孩子不见了。
“可是秦甜甜不是活到了十岁?”成安停下了手上的敲击,询问林妙。
“是。”林妙笑得比哭难看,“我又找到她了。”
夏于勤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那不是她吧。”
“对。”林妙说。
当时的林妙几乎是只剩一根弦吊着。她疯狂地往回跑,希望在路上能见到一点蓝色的光。
当然,什么都没看到。没有液体也没有光。
只有一个和秦甜甜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穿着她记忆里的衣服。她在黑夜里瑟瑟发抖。
看起来路都走不好。一切都符合林妙对于那个丢失了的孩子的想象。
地上的生活就像泡泡一样,一戳就破。林妙第一次舍弃了她作为研究员的理性。她什么也没想,冲上去抱住了那个哭泣的孩子。
那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