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弥漫着沉默。
夏于勤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知道这是林妙的一种疼痛,她可以理解这种疼痛,但无法体验它。
理所当然地,她无法做出恰当的安慰。
她只能公事公办地将话题继续:“你为什么怀疑这件甜甜的死与秦尚志有关?”
成安正在记录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是想抢在夏于勤开口之前说什么的,什么都比夏于勤那张嘴里说出来的东西要好。可他又反应过来在这个语境里,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林妙的双手相互扣着:“原本我没太怀疑的。说实话,甜甜,就算是假的也好,都是我的孩子。她们的离开已经让我没什么力气了,也没劲儿去思考秦尚志有没有什么不对。要是没有第二个甜甜,我都没有维系这些夫妻家庭生活的力气了。”林妙叹息着,有气无力之中包裹着愤怒,“可是啊,林同,如果林同是源核人,他为什么要来呢?我需要一个吃白饭的弟弟吗?直到我刚才重新回想了他给我的那部分有关于他的记忆,还有成安给我看的那些林同的写作——他在记录。”
——他在记录。
成安把这四个字打进电脑。
伴随着林妙沙哑的声音,成安把林同倾诉给别人的一生输入电脑,变成一个所占内存很小的TXT文件。
“他是家里的宠儿,有一个事事为他出头的凶悍姐姐和和事无巨细的父母。”
对于这一段,林妙表示她是地研院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根本没父母这一说。这一段是林同悄悄插入自己的记忆之中的。自己居然一直都没发现。
地研院的大家都十分公平,都是为了城市供给,所有人都是优秀零件。孕育孩子的母体会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放进培养箱,再由专门的人员评估这些孩子,将她们输送到各个岗位,比起以血缘联系的家庭单位,整个地研院都具备血缘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讲根本不具备个体的家庭概念。不过总是有些人向往地上的生活,那种以个体家庭为单位,以血脉与性作为联系锚点的社会生活。
这也是林妙费尽心思构建地上身份的原因——她实在是贪恋那些黏连的、纠缠不清的家庭情感,那是她向来仰望的情感体验。
“没关系,潜意识中的东西没谁会时常察觉。”夏于勤说。她示意记录员继续。
“他家庭条件尚且不错,父母向来不吝啬自己的钱财。不过姐姐是小学教师。”成安一边读,一遍输入,“他这是照着哪一类群体编写的画像?”
夏于勤弯起嘴巴:“是啊,挺不合理的。”她转过头看向林妙:“你对这样的出身有幻想?”
林妙点点头:“我只是从博物馆的史前历史库里找了一个地上社会的常见模板。”
“继续。”夏于勤说,“你找的挺恰当的,我们复现的也的确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地研院供养的也是。”
成安继续朗读。
林同拥有追逐梦想的自由,开明的父母给予他鼓励与钱财,于是他开始写作。
不过显然,这个男人没有什么写作的天赋。很快,父母无法容忍这样的一个米虫的存在,收走了他的房子。
这就是他出现在林妙家的开始。
事情从这里开始转变的。从住进林妙家开始,林同逐渐给周围的人展现出一种违和感。这也许是因为从这里开始才是他作为人存在的真实经历,而之前的林同只是一个被编写的剧本。
成安从林同的社交账号中找到了许多关于他日常生活的碎片化记录,其中包含着他与秦尚志那段诡异的试探。
林同隐去了当事人的名字,以“弟弟”、“姐夫”身份代称贯穿全文,隐藏在他所有的段子里。
“他和我提过关注他的社交账号。”林妙捂着额头说。
“他看起来应当的确是和你一边的。”成安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已经很累了,这是第二天的白天。成安本就不是一个擅长熬夜的人,一个意料之外的高信息量通宵已经几乎让他的精神透支。他的疲惫终于写在了他的身体上,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支不住自己的头,伏倒在了桌子上。
夏于勤耸耸肩,轻声示意林妙:“他说的没错。妙姐你先带梨子回去休息吧。今天下午地研院应该就会出评估结果,闲不下来的话你也可以去找于姐去给自己的能力登记一下,评个级。反正你大概的归宿的确是外勤组,只是哪个队伍的问题。”
“我来安置一下我们老板。”她说着走向成安,看都没看就合上了他的电脑,一边在心里默默相信着成安有随手保存的良好习惯。
“最多三天,这个离奇的梦境就会结束的。”在一场盛大的停电里。
林妙走后,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夏于勤俯身在成安迷蒙的耳畔,轻声耳语。
又一个平凡的日夜之后。夏于勤依旧是一个白天的优秀牛马。她不熟识自己的老板,也不知到老板喜欢穿着高领毛衣开空调的新癖好是从何而来的。她只是和所有同事一样,带着一件厚外套来上班,然后在茶水间听着大家痛骂老板肾虚开这么低的空调。
她不喜欢在白天的工作中投入感情。她似乎天生了一副疏离心肠,总是和这些日常生活隔着薄薄的一层膜,它看似透明,却始终浸着蒙蒙的、属于它的材质的白色。
“夏于勤,跟我过来。”
茶水间一瞬间安静了。夏于勤看到穿着高领毛衣的老板正以在地研院完全不同的支配姿态站在门口命令她这个工作内容和老板毫无交集的优秀牛马。
“成总。”她低眉顺目地回应,并跟着成安进到了他的办公室。
一个她没进过的电梯,和一个她也没到过的楼层。
和之前一样。
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等电梯停稳,夏于勤跟着成安的步伐向前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还挺新奇的。夏于勤想。
终于等到门锁声响起,隔绝了一切外面的声音,成安才说:“秦尚志死了?我看了今天的新闻,电梯里的男尸,穿戴整齐,身份证就摆在他胸口。”
夏于勤点头:“嗯。他是上群的员工,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公司的电梯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加班猝死的案例。”
“地研院做的?”
“不是,是意外。”
“意外?”成安显然怀疑这两个字的真实性,“他死得上了新闻,我的朋友成了凶手,这么沸沸扬扬的意外?”
“就是因为沸沸扬扬才是意外,地研院做事向来没有声响。”夏于勤陈述着这个事实。
“林妙呢?”成安问。
“她在做她进入外勤组的入队测试。”夏于勤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成安,“妙姐是个行事果断的人,老板一定要记得随手保存。”
她说着,从兜里掏出自己那块地研院的手表,把屏幕展示给成安。
那是一个倒计时。
“如果一切都符合我的猜测,那么一会会有一场停电,事发地点大概距这里不远,所以这里大概也会受牵连。”
“老板,来参观下停电吧,我们一起看一看十五年前的那场山树区漆黑的事故。”
说着,那块表上的倒计时突然开始加速,所有数字在一眨眼间变成零。
一瞬间一切湮没成黑色,是一种没有锚点的黑。
黑得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仿佛在宇宙中漫步。
“老板,给你介绍下我在外勤组安身立命的能力——时间交叠。”夏于勤的声音从成安的面前传来。她依然站在那里,同一个位置。
这是成安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
然后确定的,是他的手心。成安的手被夏于勤握着,牵引着他的身体向前走。
潜意识里,成安知道再走两步他们就会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但是没有。
没有门,这里不是他的办公室。
“这是哪?”成安问。他一如既往地对这些异常事件接受良好。
夏于勤继续尽职尽责地解释,她十分期待成安问出这句话:“这里是十五年前山树区大停电的现场。”
“你的能力是将过去某个时空坐标和当下捏合?”
“正确!不过仅限于停电的时空。林妙加入外勤组的意愿很强烈,看起来她将这个入职考验完成得很好。”
“她制造了一场停电,然后你利用这个连接了山树区?”
“没错。”夏于勤的声音很大,她要确保从没有在停电中行走的成安拥有一个可以落脚的锚点。
“目的呢?”成安问。
“帮助她找到林同与她孩子的真相,也帮助我们找到停电事故的真相。”夏于勤说,“停电事故是能源供给中断,这只是表象。它并不是源核与生俱来的使用风险,这一类事件只在大爆炸之后开始出现,还有源核人也是一样。”她看着成安。黑暗阻隔了所有的视线,所以夏于勤就凭借着自己的直觉与想象,勾勒着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应该是个孩子,也应该是伟岸的、不朽的记录者。夏于勤闭上眼睛,将这些想法从自己的脑袋中驱逐出去。她知道这是她对于成安过去的印象与自己内心对于他隐隐的期待相重合所形成的虚影。
只是黑暗模糊了他现在的模样——一个在现实社会总生活的很好的普通男人。
与博物馆无关,与黑箱无关,与源核人也无关。只是因为自己自私的隐秘愿望被牵连进来的普通人。
夏于勤心想:我毁了他原本的康庄大道,我应当是一个自私的毒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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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