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尚志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记忆点,也没有任何突出的个人性格。他就和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群体画像几乎一样。用林妙的话说,就是一个完全被社会驯服了的人。这样的人身上的善恶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世俗灰尘。
每次林妙这样说时,脸上都会露出一种居高临下一样的怜悯。秦尚志厌恶这种神情,他认为自己的妻子没有资格和立场来对他做出这样的表情。
直到他翻出那本日志,然后见到那个男人。
男人是突然出现的,即使每个人都不记得,秦尚志也记得。在一个普通的周日下午,他独自在厨房里准备晚餐。
然后那个男人十分自然地打开了他们家的门,起初他还以为是林妙突然回来,可事实不是这样。
一个陌生的、和林妙长得有七分相似的男人站在他家门口,手里拎着一袋包子,语气熟稔的和他问好。
就好像每个周日他都会这样进来,带着点食物或者别的,然后坐上一会,留下吃一顿晚饭再离开。
秦尚志慌张地问他是谁。面对这样警戒的姿态,对方会心一笑。
他说他叫林同,是林妙的弟弟。
“姐夫,怎么又把我忘了?”他半开玩笑地这样说。
秦尚志感到毛骨悚然。林妙是孤独一人,这是自从他遇到林妙开始就知道的事情,是他们缘分的起点。她没有弟弟,她但凡有一个弟弟又怎么会将自己折腾到这种境地?
她但凡有一个可以投靠的弟弟。
秦尚志恐惧极了。林妙、自己的妻子有一个弟弟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无比的惊悚,甚至胜过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他们家的事实。
总之是这两种惊恐交织在一起,让秦尚志害怕得无法行动。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谨慎地、怯懦又勇敢地,嗫嚅着询问林同以确认他的身份信息。
得到的答案是没错,都没错,一切都没错。
从证件到记忆,一切都完美无瑕。
巨大的惊恐袭击了秦尚志,他甚至没有质疑真正的弟弟怎么会如此谈笑自若地面对自己姐夫的怀疑,从而不停地自证。
而事后的林妙,也十分正常地认领了这个弟弟。
“哦对,忘了和你说,林同最近回来家里住。你忘了吗?你们还见过的。”林妙一边吃着楼下超市买的早餐包,一边说。
一切都正常极了,正常得好像他就是一个被抛弃在外的局外人。
这样诡异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
秦尚志无法忍受了,焦虑让他夜不能寐。
夜晚总是瞪着两个眼珠子,飘在他的床上,带着他噩梦里的、孩子的灵魂直视着他。
他的妻子在一旁安睡,而他在接受拷问。
直到有一天,秦尚志带着那本日记,找上了林同。
“你是谁?”秦尚志开门见山。
“又忘了吗,姐夫?”林同笑咪咪的,“我是林同。”
“不,你不是。你到底是谁?林妙没有弟弟。”秦尚志语速快得有点含糊。
“那是什么?”林同没回话,只是看着秦尚志手里的日记,“小孩子的日记?甜甜的?”
宛如炸雷。
秦尚志发着抖,声音像是从嗓子的缝隙里用力挤出来的。
“你和这孩子什么关系?”秦尚志高举着那本儿童日记,A5的大小,本子很厚,里面根本没写几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林同的反应也很正常,正常得不可思议:“说什么呢?姐夫,最近压力太大了吧,要不要带你去看精神科?”
他忽然又笑起来,咯咯的声音在秦尚志耳朵里和复仇的恶鬼没什么两样,好像夜晚天花板上那不能瞑目的双眼就该有这样的笑声。
“还是你心里有鬼呀?”林同猛然凑近秦尚志,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我就是她弟弟。比起对着我发神经,还是给我讲讲‘那个孩子’的故事好些。”
秦尚志手颤抖着,本子被他的愤怒拽出声响。
“我不管你是谁,别打林妙的主意!失去甜甜已经让她很伤心了。”秦尚志指着林同的鼻尖,威慑一样留下这句话,攥着那本被他搞得发皱的本子跺着脚回屋去了。
沉浸在惧怕与愤怒中的秦尚志没看到林同发冷的嘴角。
在那之后,成安的手机里就多出了一个联系人——一个以自由作家自称却没有一本书出版的富二代,一位多年没有联系的童年玩伴。
“他经常发一些段子,还有一个正在连载的长篇小说。我平时不看网络小说,不过因为是朋友写的,我就看了一点。”成安用咖啡勺搅着泡烂了的茶叶,对着投影仪上的那些网页书目说。
这是成安的家,其主人成安正穿着高领毛衣正襟危坐在茶桌旁,以场地提供者的身份主持着这场会议。
与会人员们,也就是夏于勤、林妙正坐在他家沙发上,听着他陈述汇报他所熟知的“关于林同的一切”。
一个作为朋友存在的林同。
至于这场会议的起源,就是昨夜在耦合室里发生的一切了。
梨子成功洞悉了林同。
在地研院的耦合室里,梨子对着地上昏迷的两个人下了结论。
“这个叔叔很可怜。他被源核侵袭,是患者。他在和源核打架,打得很可怜,很难恢复了。”——这是说秦尚志。
“这个不是哥哥。它是源核,好多好多源核,好亮……姐姐,她好亮……眼睛痛……”——这是说林同。梨子眨巴着眼睛,被源核刺伤的瞳孔同样发出锐利的亮光,显得这双眼不再属于一个人。梨子张着嘴,眼睛与林同的身体发出同样频率的闪烁。
她的嘴巴发出声音:“你需要一个弟弟,于是他来了。他是很强的能量,很多源核,很高密度。十五年前,姐姐,山树区大停电,他看到你在哭,他听到了你的愿望,于是他诞生了。他有愿望,他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
说完这些,梨子像面条一样软倒下去,趴伏在林同身上。她睁着眼睛,刚好望向成安的方向。成安看到那双被闪烁的源核淹没灵魂的眼睛里,像是数据演算一样在快速组合又消失,最后从她的嘴里输出一句话。
那句话是对着他说的。
梨子说:“黑箱之子,你的妹妹呢?”
这是梨子这次启动后留下的最后与句话,说完,她闭上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
“不用在意,成安,梨子的自我认知比较混乱,加上她总能读出太多深层信息,前言不搭后语是常事。”夏于勤对成安说道。
成安点点头。纵使他有千百句问题,他现在也只能点头。
“我和林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直在一起上学。”翻阅着林同与自己所有的交往痕迹,成安说。
“但是你们只有从去年开始的聊天记录,并且你刚刚翻遍了家里也没找到一张与他的合照。”夏于勤说。
“这算得上证据了,我的记忆很可能被改过。林小姐呢?”成安说。
林妙屈膝坐在沙发上,身子几乎团成一团,和她的眉毛一样。
“叫我妙姐就行。你说得对,我记忆里我一直有这个弟弟,可我们的确也是去年才有联系,去年之前这个人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林妙闭上眼睛。从还是个娃娃脸缺颗牙的林同到抽条长高,一副发育不全的青少年样子的林同接连在自己脑海中出现,声音或者图像,一切都是那么清晰,那记忆就是这样的,就好像她和他的经历就是那样的。否认自己的记忆是一件难事,否认自己赖以为生的亲情更是如此。
“我没有弟弟,他是个假人。”这句话既是令她清醒的咒语,又是令她沉沦的依靠。
曾经她还认为自己真的只有一个亲人了,即使现在她也这样认为。理智是无法战胜写在脑子里的刻印的。
夏于勤在旁边轻轻抚摸着林妙的背脊:“林同已经被管控了,于姐在处理这件事。放心,未经调查完整的源核人是不会被处理掉的。她们要确定他的人性。”也许他还能活下来呢?
源核人在地研院一直是一个比较尴尬的概念。源核是能源,是可以被利用的资源,没有人会问资源本身的意愿如何。可不幸的事,出现了源核人这个东西。没有缘由,也无法研究出形成原理,源核就是可以突然就变成一个人,能走能跳有血有肉,更糟糕的是,她们或者他们甚至能说话——和人类用着同样的语言。
这简直是恶魔一样的诅咒。
能说话——有情感——好了,那么这些源核人不能再被当成能源对待了,即使源核人的组成成分是百分之百的源核,这帮家伙就是一群源核拟态,和史莱姆捏成人形没有区别。可一旦开口说话,一旦信息可达,人类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闭上耳朵。因为总有一部分善良,在理解之上会拷问自己。于是对于能源的利用成为了罪恶,建立在这基础上的地研院成为了罪恶,在此之上构筑的人类城市成为了罪恶之躯。
人们拒绝这样思考。
所以只有本能的、个体的善良呈现出来了。
人们友善地对待每一个源核人,像迎接人类的新生儿那样为一个新的源核人的诞生欢呼雀跃。
她们或者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母亲,她们称她为夏娃。
理所应当的,人们认为源核人是夏娃所孕育的孩子。毕竟夏娃是源核之母,母亲就自然会孕育。
这是本能。
这种平静与和谐持续着,事实上,在有记录的历史中,它是以非常短暂的时间持续着,短暂得就像一个小点,而非一段线条。终止它的休止符被记录为“大爆炸”。
就如同任何一个大爆炸,炸死了许多无名之徒。
大爆炸的记载是这样的:
第一个源核人舍弃了自己满身火彩的精良外表,通过吃掉一个人的方式披上人皮。
那个人在档案里的名字现在叫研究员A——具体姓名不方便披露。
研究员A的所有性状、言行、喜好等等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现在的习惯与过去的记忆都没有任何变化,也就是说,在被源核人替代之后,研究员A并没有任何不同,除了灵魂被置换,她仍然是研究员A,不可被识别,也没有人知道有个曾经的灵魂悄悄死掉了。
后来也自然有了研究员B、研究员C、研究员D……
等到“大爆炸”发生的那天,研究员ABCD们一起脱掉了人类外衣,不为人所知的地下就这样无声地掀起了一次惊涛骇浪。
地面上出现了有记录以来的第一次大停电,整个城市中只有三个区没有瘫痪。
从此,外勤组成立了。
针对源核人,也有了人性评估机制——更**一点说,其实是危害评估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