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
林妙的到来轰轰烈烈,她不知用什么手段,把耦合室的两道门各轰出了一个洞。
她穿着每一个病人或者说是待实验人员都会穿着的白大褂,一手扛着肩膀上的梨子,一手拄着门上的熔断缺口,半边脸闪烁着钻石一样的火彩,明艳变换着,在烟雾里看着不像人形。
夏于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并不对这个情景感到奇怪:“来了啊,坐吧。这只剩一个凳子了。”
林妙走过去,把昏迷的梨子放在了座椅上,摆弄成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
她单刀直入:“你想干嘛?”
夏于勤说:“执行任务,抓你回来,帮忙检测这两个被你感染的人,然后没想到你打进来了。”
“别给我装蒜。”林妙说。
夏于勤反问:“林小姐,你突然想自杀,这是为什么?”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林妙算得上强健的身躯,还有那被源核光芒淹没的半张脸,那张脸上可没长一双想要迎接死亡的眼睛。
林妙听到这里,收敛了她身上的攻击性,转过头以怀疑的眼神看向成安,直到她注意到成安脖子上的项圈,目光变得无所谓起来。她说:“我没想自杀。”
夏于勤点点头:“那就是承接反应咯?”
林妙摸着自己的胸口:“是。说起来我也是幸运,遇到你了。”
夏于勤微笑起来:“我很有名吗?”
“从业绩上讲,是的。外勤组A级,这名头下你叫什么都不重要了。”林妙说,“不过我开心的是另外一部分。谢谢你的安抚,要不然我能不能挺过承接期都是问题。我不想死,我还想找你办件事。”
“职责之内。”夏于勤说。
夏于勤将目光投向那两个装着人的罐子,等着林妙的阐述。
林妙身上带着案子,那场完全称得上重大事故的山树区大停电。案子很简单,在地研院每个人的信息记录都很透明,哪里有些污垢都十分明显,林妙的举动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自投罗网。她自以为悄悄摸摸地溜进储存室,偷了一管源核出来。当时的林妙看着试管里晶莹剔透的液体,她知道她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一个试管能装下的分量,对于这个城市来说算不上什么,也许是一个灯泡?又或者是一分钟的电梯故障?但对她来说是全部了。
她所拿出的这一些不会给城市造成任何影响。——本来就应该这样的。
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说那一个试管分量真的这么大,山树区大停电爆发了。
那段时间内地研院只有一个异常,也就是林妙的偷窃。
于是于瑞就把她记录到了档案里。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她被抓了,带着一身的源核。
在沉默里,成安说话了。他的目光无法离开林妙闪光的那一半脸。
“你也是源核病吗?”成安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像一个心理咨询师。他一说话,他的喉结就会提醒自己身上牢牢绑着一根项圈,一根能让他在这里方便行动的项圈。
林妙打量了他一下,抬头问对面的夏于勤:“你的人?”
夏于勤:“我的项圈。”
“好。”林妙确定了这一点,才开始认真回答成安的话,“算是。我和她融合了,耦合率很高,共鸣也稳定。我现在是异能者。”说着于瑞用那只闪着光的手打了个响指,硝烟的味道从她的指缝间飘散。
夏于勤看着她,在等待她的下文。
“我需要录口供吗?”林妙问,她看着自己的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这是个意外。”
夏于勤说:“外勤组的夏于勤是个闯祸精,经常会因为特殊任务而造成一些财务毁坏,况且她收编了一位优秀的外勤组员。我想攻击性强的爆破类技能应当是外勤组相当需要的。”夏于勤坦然一笑,“欢迎你,林妙。我不介意案底,但我需要知道你偷窃那一管源核的动机。”成安注意到夏于勤说这话的时候警惕地瞄了眼之前发出警报的喇叭。
“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那管源核的量,以及你挟持梨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到我这里的动机。”夏于勤收回自己不经意的目光,继续说。
林妙听完,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有点希望又有点绝望,像爱又像哭,在那张非人的脸上呈现出妖异的模样。
她说:“153克。”一个孩子的重量。
夏于勤点点头:“你知道了,所以你去偷窃。”
林妙闭上眼睛:“对,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至于梨子,于姐告诉我她看到林同之后就过载了,这不应该。按照常理他们身上不会耦合度过量,他们没什么渠道接触到源核,都是一无所知的普通人。”
“你完全可以走常规路线借调梨子,或者请求于姐,她会乐意帮你办这件事。”夏于勤说,
林妙苦笑一声:“我怕过了今晚我或者这罐子里的两个人就变成一罐液体送到地上去了。”
夏于勤摊手:“按照常规流程,不会这么快的,你们至少能活上一周。况且,这里能合法处置的只有你,地上的人不能平白无故消失,那多反人权。”
林妙摇摇头:“那我也永远错失了调查他们两个的机会。地研院已经吃了我的女儿,我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它吃掉我其他的家人?”她的手指不停搓出硝烟的味道,“我等太久了,一刻都等不及。你就当我是对这个破地方发泄一下没有用的怒火。惩戒她从小教我安于地下并将人命视作等闲的燃料吧。我受够了这个女人吃女人的地方。”
夏于勤点点头:“行。说到这个,我也的确很好奇。”她拍了拍成安的肩膀,“林同,现在看来应该是个源核人,他在这个节骨眼打电话给成安,究竟是扮演游戏太沉浸了,还是想用他做点什么?”
林妙皱起了眉头。
能让梨子过载的源核量,应当是很大的。林同应该的确是一个源核人,也就是说现在的林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家伙,那么他是能够清楚地知道林妙所谓的自杀实际上是源核承接反应,也就是她与源核接触、耦合从而获得能力的那个艰难过程。
这个过程中,成安来只有一个作用。
作为一个健康、有身份的成年男性,一旦林妙耦合失败,被源核吞噬,成安也许会成为这部分源核的新身体。
——这样也许林妙的身体就能够幸存。毕竟在地上世界行动,男人的身体总是方便过女人的。
“战胜你的感性,林妙,那不是你弟弟了。它是源核,无论它多像,它也是源核,”她又指着罐子里的另一个男人,“那也几乎不是你丈夫了,分离手术之后,秦尚志将成为一个纯粹的情绪失能儿,百分之八十五,你觉得他的灵魂还剩多少?”夏于勤说。
成安已经不在意更多的莫名其妙了,他问夏于勤:“如果今天夏小姐不在,我会怎么样?”
夏于勤将目光又一次移向秦尚志与林同,林妙的声音同时响起:“会悄然无声地死去。”
就像所有不为人所知的源核病患者一样,被不知名的能源模仿、侵占、取而代之。成安这个人仍然活在社会上,以同样的性格、同样的行为、同样的身份与人际关系,成安这个人在被源核病侵染的瞬间开始了灵魂的交替。这个过去的、拥有经历的灵魂、成安的灵魂只能无声地目送他的身体离开,而他自此默默无闻,不再存在。
汇入到不知道去哪的海洋中去了。
夏于勤以一种怜悯的态度说:“老板,你的身份太完美、太方便了。他们都想要你,你被盯上了,注意自保。”
“他们?”
没有人再回答成安的问题。夏于勤看了眼表,也许是时间走的太快了,她起身按下了操作台上的按钮。罐子中的凝滞剂一点点流走,失去液体支撑的两个人软倒在了罐子底部。
一滩肉一样。
“干活吧,比起在这瞎想,做点什么。”夏于勤说。
“梨子,起床了。”林妙说。如同一句咒语,一直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梨子张开了她的双眼,以一种无机制的眼神打量着周边。
成安看到她的眼珠也闪耀着那种火彩。
“今天的梨子是谁?”林妙唱诵一样说着。成安听得出来,这种语气是一种命令,和使用软件时输入的指令一样,是重复千百次的无机质语言。
梨子张开嘴巴,声音从里面发出来。
“2号。”
“好的,2号。可以帮姐姐看一看,这个人的组成吗?看看你认不认识他,认不认识他们?”林妙换了一种十分亲昵的语气,声音几乎颤抖。
“好的,姐姐。甜甜最喜欢姐姐,一定会帮姐姐看的!”梨子说,她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了那两个罐子。夏于勤用另一个按钮打开了罐子上的玻璃门。梨子小心地迈步跨过堆在地上的男人们,防止自己不小心踩到他们。
她就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走不稳路,又认真地尽其所能。
“看一下就可以,不要让自己痛。”林妙对梨子说。
“嗯,甜甜不痛。”梨子用含糊的、童声一样的语调回复。她的声带实质上已经发育完全,所以这段话听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成安注视着这一切。他感到不可思议。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地研院这个不被看见、不被记录的社会里,他的所有反应、所有常识都有着无关紧要的怪异。地研院的人们接受他、看着他。无论他惊讶或者害怕、感到诡异或者不解都在她们的预判里。她们宽容他的所有,这也使得她们忽视他的所有。
在这里他成为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记录者,他想参与什么,比如去把那两个瘫倒在地的男人扶起来,好让那个怪异孩子方便一点。可这种行为似乎不被需要。
没人在意地上那两个是人还是肉。
即使是林妙。
成安感到她似乎是恨这两个人的。女人恨男人,这很常见,只不过在成安的生活中她们总是用各种各样的语言或者态度来隐藏,来表明或者被表明自己是爱、是自愿亲近或者服务她们恨的男人。
日子久了,可能恨也就微不足道了。
只是在这里,林妙没有掩藏。成安看到了她身上那种不刻意散发的、自然存在的、**裸又小声的恨意。